第138章 孽缘

马车辚辚行驶在官道上。

按照瑞姬总督的建议，我们应该先抵达龙桥镇，然后绕开战事一触即发的亚尔边境领，沿着卡斯河东岸向南，穿过一片山地之后，在老霍尔丹折向东方，如此就可以到达马卡斯城领主控制的蛇形防御阵地，也就是海尔吉的老家，再继续向东走，便是霍夫迪尔斯泰德镇，即我的故乡洛里斯泰德镇。从洛里斯泰德镇上官道，便可以直达雪漫城。这一路上除了卡斯河东岸的山地比较凶险，其他地区都不难找到帝国阵营的驻军，比起穿越战场来，确实是要更安全一些。

车上众人各怀心思。别看塞巴斯蒂安在杜尔城堡里表现得霸气外露，实则他自己慌得很。女儿和自己反目，愤然离家出走，多年之后终于肯向当爹的低头，却是因为重伤残疾。为人父母者，听了这样的消息，哪里还能心如止水？老头儿拉着我不断打听玛德琳的消息。我所知又不多，只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说辞。

而我所关心的事可就太多了。一趟意料之外的独孤城之旅，给我提供了很多信息。看那架势，图留斯将军绝对又在搞事情。瑞姬总督对于他的去向支支吾吾，也可以从侧面印证这个推断。问题是，图留斯要搞什么呢？帝国军团的主力真的是在北方边界，和斯卡德领主对峙吗？由于洛里斯泰德镇失守，理论上讲，图留斯是有能力从西面进攻雪漫城的。可是，如果真的如此，瑞姬肯定会尽力阻止塞巴斯蒂安前往战区。另一个可能是，帝国军团向南进攻阳光花园堡垒，出于同盟关系，佛克瑞斯领将不得不派兵协防。我们现在可经不起折腾啊！

蛇形防御阵地、洛里斯泰德镇、阳光花园堡垒，这三个据点呈犄角之势，扼住西天际四个领的咽喉。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兵家必争之地”吧？此番故地重游，我得好好探查一下虚实，早点想办法将这一片收入囊中才是。可要是图留斯把这边作为主攻方向，那就不好办了啊。

另一个令我好奇的事就是塞巴斯蒂安的身份了。瑞姬总督不仅是帝国军团的二号人物，还是曾经参加过世界大战的老兵，不论资历还是地位，都是可以让九大领主客客气气和她说话的。就这么个人，居然被老头儿指着鼻子骂了，挨完骂还得过来哄老头儿开心，这就离大谱。而且听两人对话的意思，就是图留斯的面子，老头儿也未必就非得买不可。就算塞巴斯蒂安比他们二人年长几岁，也不能像老子训儿子那样吧？至于海尔吉那声“姐姐”，瑞姬绝对是因为塞巴斯蒂安的缘故，才不得不捏着鼻子答应下来。

诺德人可没有故意把女人往年轻了叫的习惯。在他们看来，人都会老，重要的是老得优雅从容。装嫩是非常让人看不起的行为。

塞巴斯蒂安当然知道我们想的是什么，他也答应过会在路上表明自己的身份，所以每天扎营的时候，他都会像一个慈祥的爷爷，召集自己的孙子孙女，给小娃娃们讲一讲当年的故事。

众所周知，第四纪元11年，也就是三十一年之前，夏暮岛的统治者先祖神洲向帝国宣战，他们兵分两路，分别进攻帝都所在的西罗帝尔省和红卫人的故乡落锤省。在原本的计划中，西罗帝尔方面军只是佯攻，而先祖神洲真正的目标在于夺取落锤省。然而帝国军队的战斗力之拉胯，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先祖神洲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兵临帝都城下，所以他们果断调整战略，变佯攻为主攻，并在13年末完成了对帝都的三面合围。也正是在这一年，天际军团在乔娜将军的指挥下驰援西罗帝尔。

诺德人的勇猛善战毋庸置疑，然而他们对于魔法的排斥态度却限制了自身的能力。更为不幸的是，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正是以擅长魔法着称的高精灵。为了不让宝贵的生命毫无意义地消逝在残酷的战场上，帝国方面决定派出教官，向诺德人传授与魔法对抗的经验和技巧。然而，诺德人的傲慢和执拗，就像他们的勇猛一样出名。如果所派之人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尊重，那么所谓传道授业就无从谈起。

帝国军团选择了布莱顿人塞巴斯蒂安·洛特。

洛特家族在高岩省并不算望族，塞巴斯蒂安本人又出于旁系，因此并未从家族那里获得足够的政治资源，于是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选择了从军。多年的军旅生涯锤炼了他的肉体和精神，也磨砺了他的战斗技巧，但他从未因此而放弃对魔法的钻研。尽管魔武都非一流，塞巴斯蒂安却另有过人之处。他很早就致力于研究魔法和格斗的结合，并且提出了很多训练方案。这些方案在日后被证实确是卓有成效的，塞巴斯蒂安也因此成为帝国军团的教官。

当年的老洛特只有二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而出身世家的他从军多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独特的，混合着老兵之坚毅与贵族之恭谨的气质。可想而知，这样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必然收获了一大批真爱粉，甚至有不少姑娘愿意投怀送抱，但求一夕相处。塞巴斯蒂安为人倒是正派，从不掩饰自己已经结婚的情况，面对炽烈的追求也心如止水，为了避嫌，他更是从来不在私下指点女兵。

时年十五岁的瑞姬也是老洛特的小迷妹之一，但是她颇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身材相貌一无过人之处，也就不去动色诱的念头。但瑞姬是训练场上最刻苦的人，凡是洛特教官传授的知识和技巧，她都用心揣摩，反复练习，并且经常就不明白的地方向塞巴斯蒂安讨教。这种能举一反三的好学生，鲜有不被老师喜欢的。一来二去，洛特教官竟然为瑞姬破了例，专门给她开小灶加练。有的时候，洛特聊得兴起，瑞姬回到驻地时都已是深夜了。

多少白天鹅愿意宽衣解带都没办成的事，被一只顶盔掼甲的丑小鸭给搞定了。

妒忌之火差点把营房的帐篷给烧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两人的谣言越传越离谱。有说瑞姬颇有家资，是倒贴钱才拿下了洛特教官的。也有说塞巴斯蒂安是个变态，专门喜欢瑞姬这种短粗的调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塞巴斯蒂安自然知道这些，心里想着小姑娘脸皮薄，所以主动向瑞姬提出保持距离。哪知道却被瑞姬反将一军。

“我自问心无愧，如果教官大人觉得有损清誉，那我以后不来了便是。”

对瑞姬来说，洛特教官为她打开了一扇门，领着她见识过了门后的宝藏。为了藏头露尾的小人所散布的几句风言风语，便放弃探索这宝藏的机会，岂是智者所为？塞巴斯蒂安也被这小姑娘的话激起了倔脾气，以前还只是在训练之余，私下指点几个好苗子，如今索性把集体训练时间减半，其他人放任自流，他专门给优等生开小灶。而瑞姬是小灶课里唯一的女兵。

小灶课里的另一位老熟人，便是斯科月。

日后的战友团第一高手比他的教官小三岁，在天际军团中担任小队长。这个刺头自恃一身本领，根本不把新来的教官放在眼里，上课时常常出言挑衅。只是斯科月并不知道，塞巴斯蒂安同样在寻找树立威信的机会，斯科月的能力和地位非常符合他对于猎物的预期。双向奔赴的两个人不出意外地在相识的第二天便大打出手。老洛特起初只凭格斗技巧与斯科月周旋，结果被无情压制。就在学生以为胜券在握之际，一把幽光闪烁的长剑出现在教官手中，顷刻间逆转战局。

此后，斯科月每次挑事，洛特教官都会用法术教他做人。取得胜利的教官并不盛气凌人，反而对刚才的较量进行复盘，并且提出改进的建议。吃了亏的学生回去之后便发奋训练，力争下一次能扳回一局。奈何老洛特机诈百出，总能给斯科月带来不一样的惊吓。慢慢的，斯科月不再为了挑衅而出手，而是为了向教官展示自己的训练成果，并追求更大的进步。直到九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斯科月化解了塞巴斯蒂安的所有招式，将自己的教官掀翻在地。二人相对而视，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从那一天起，又或者早在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们成为了惺惺相惜的好友。

第四纪元1年，帝都陷落。

梭默指挥官纳亚里芬大公认为战争已经基本结束，殊不知帝国皇帝提图斯·迈德二世正在暗中酝酿孤注一掷的反攻。15年雨手月，天际军团在乔娜的带领下强渡尼本河，收复了布拉维尔和斯肯格拉德，与西部的帝国军团完成对先祖神洲军队的合围。30日，红环之战正式打响。最终先祖神洲的西罗帝尔方面军被击溃，纳亚里芬大公被擒，帝都光复。

因为军情紧急，塞巴斯蒂安没有回归自己的建制，而是一直跟随天际军团作战。他的左腿在战斗中被打断，全仗斯科月拼死搏杀才捡回一条命。

塞巴斯蒂安在战后退役，回到高岩省和妻子相聚，不久之后，玛德琳降生。斯科月和瑞姬返回天际省各奔前程。不过他们之间不时有信往来。玛德琳七岁时，塞巴斯蒂安的妻子去世，斯科月在慰问之余，邀请老友来天际省暂住，以免终日在老宅触景伤情。老洛特没想到，这一住便是十年。女儿从不谙世事的小娃娃长成了英姿飒爽的大姑娘，还爱上了比他大二十多岁的斯科月。

眼看兄弟就要变成女婿，塞巴斯蒂安如何能忍？二人大吵一架，生死之交反目成仇。老洛特为了斩断这场孽缘而棒打鸳鸯，带着玛德琳离开了雪漫城，并接受瑞姬的邀请，准备前往独孤城。谁能想到，玛德琳和斯科月之间并不仅仅只是爱情，这丫头接受了狼人之血！塞巴斯蒂安也是被这个消息砸昏了头，竟然求助于魔神卡拉威斯·维尔。维尔给出的解决方案很简单，一斧子劈开玛德琳的脑袋，这事便化于无形了。

塞巴斯蒂安不是没有机会终结女儿的生命，以他的身手要办成此事并不难。但是他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庞，满眼都是亡妻的影子。老头儿年轻时忙于军务，自觉对妻子亏欠甚多，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妻子却又早逝。女儿既是曾经幸福生活的见证，又是他对亡妻的唯一念想，自己如何能下得去手？玛德琳看到了悔恨之斧，也看到了掩面哭泣的父亲，心中已经了然。她盗走了神器，只身前往月瓦斯卡与斯科月完婚。不到两年时间，碧斧狼女的名声响彻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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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念俱灰的塞巴斯蒂安消沉了几年，全靠瑞姬的接济度日。不过乌弗瑞克搞事之后，帝国方面派遣图留斯平叛。瑞姬对于当年和帝国军团并肩作战的日子十分怀念，欣然接受图留斯的任命，成为他的副手。昔日的少女早已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对老洛特的情感也从当年的崇拜沉淀为今日的关怀。她不忍见昔日教官继续沉沦，于是向图留斯将军力荐老洛特出山。而图留斯答应的原因，其实也颇有些微妙。

教官这一职务，在帝国军团只能算是中层，然而其实际影响力却远高于职务本身的级别，尤其是像塞巴斯蒂安这种有真本事的。毕竟不知道有多少日后的高第良将，当年都曾经向他讨教，受他点拨。只要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自己能活下来，还不是因为洛特教官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管你后来是什么经略一省的封疆大吏，还是什么出将入相的国之栋梁，若没有洛特教官，不过一抔黄土、冢中尸鬼耳。所以帝国很多军旅出身的大人物，在见到塞巴斯蒂安时也不会端架子，而是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先生”。图留斯将军也是如此。

只是图留斯在见到老洛特时，立刻就意识到，此人已不复当年。可这毕竟是自己请出来的，总不能见面之后，就把人打发回家吧？最终，图留斯还是决定安排一个轻松的任务，他把塞巴斯蒂安派到了雾凇岩洞穴。

“图留斯将军派先生去雾凇岩洞穴干什么呢？”

听到我的发问，塞巴斯蒂安淡淡一笑。

“年轻人，这可不是你该问的事情啊。”

我自知失言，赶紧转移话题，手中马鞭遥指前方。

“再往前走，就是老霍尔丹了。咱们今天就在这里住下，明日一早便进山。翻过此山，便是蛇崖岭了。”

原本笑嘻嘻听故事的海尔吉娇躯一抖，抬起头来，默默注视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