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柳乡不兴迎未邀的外客。他们七点准点出发,约莫四个小时的车程,驶车穿过断山隧道,轮胎轧上坑坑洼洼的黄土路。 祁连钟开车技术很烂,露出半边手搭在车窗外,一手扶着方向盘,本身道路不平就没法把车开稳,他路怒症犯了更是开得满肚子火,硬要碾碎石过,抖得人头脑发晕,祁烛被晃得昏睡过去,陈殊酒忍不住拍了拍驾驶椅背。 祁连钟碎碎念骂:“有病,那么多年也不找人修下这路。” 剩余15公里的路开了十几分钟,中间还得给出乡的车让道。陡路渐有缓解的趋势,两侧平坡大敞,傍路而建的瓦房少数人家在住,村民晾晒苞谷的动作停下,好奇的目光随车身游走。 隔着玻璃,陈殊酒定定看着空场搭建好的戏台子,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几个老人陆陆续续搬凳子放在台下,留给看客坐。 老爷爷站在其中一张椅子边,向她扬手,怪热情好客的。 “停车!”陈殊酒又拍了拍祁连钟坐着的靠椅,拍得他老眼昏花,祁连钟以为她晕得快受不了,皱眉打发说很快就到了。 没想到她开始用拳头砸车窗玻璃,手砸得淤红,执意闹着要现在下车,祁连钟挡不住,急刹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问她:“你抽的什么风?” 陈殊酒说:“他们在等我啊。”推开车门就跳下去,祁烛醒过来下意识抓她的手,扑了个空,正后脚沾地要跟着走,祁连钟怒喝一声:“别动!” “你别去……不,我们都不能过去。”祁连钟心烦,摸口袋发现没带烟抽更烦,猛锤方向盘咬着牙说:“她手机呢,找给我啊!” 村民接二连三到来,坐在周围的红色塑料椅子上,很快就坐满了人。他们彼此间相熟,嘴里说着听不懂的乡话,语速又快又杂,陈殊酒在正中间的位置,有些坐立不安。 也巧,方才在车上冲她友好致意的爷爷就坐在她旁边,用操着乡音的蹩脚普通话对她道:“哪过人家的伢儿哟?眼熟嘞,又莫见过哇。” 旁边嗑瓜子的老太伸头瞅她,“忒”地吐壳,细细描摹陈殊酒的眉眼说:“俺看眉骨像遗正家那藏着掖着不要见的,是不嘞?” 他们自然而然念出爷爷的名字,陈殊酒放松下来,以为是故乡遇旧识,老爷子看着还挺眼熟的,小时候可能抱过自己呢,客气笑着回:“是啊,我是陈遗正的孙女。” 一瞬间,齐刷刷的人头转过来盯着她。 前面的,后面的,左边的,右边的,本还谈天说地的朴实村民们整齐划一地面无表情朝向她,嘴皮子动没动,陈殊酒看不清,恍似他们的脸蒙着一层灰,相互说着方言议论纷纷。 “陈家啷过孙女哟?” “么得啊,不是产了咯男娃儿莫?” “问问她来揍啥。” 他们互相推搡。 “恁问依问。” “你去问哈咯!” 呼声此起彼伏。 一开始应话的老太把头伸到她下巴底,脖颈歪扭好奇仰视着问:“你来揍啥子嘛?” 陈殊酒吓得猛地身子后倾,张嘴僵住。邀请她坐的老头站到身后,脖子变得像蛇一样长且灵活,遮住头顶的太阳低头瞧她,陈殊酒惊恐抬头,与满是哈密瓜皮纹路的褶皱老脸对个正着,她两眼一闭。 老头说:“娃崽,你来嘎哈儿哟?” “我来……”陈殊酒唇色泛白。 闭目漆黑中,听觉灵敏上了好几个档次,好像老人全部围在自己身边,围得水泄不通,陈殊酒艰难地喘气,微露的眼隙瞥到准备上台的旦角,灵光一闪而过:“我来看戏!” “噢——”老人拉长语调。 水汽堵住耳鼻的窒息感消退,陈殊酒睁开眼睛,周围的老人都恢复了正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嗑瓜子的继续吐皮,拿叶子牌的继续打,刚才的异常就像人生三大错觉令人自我怀疑。 她想离开,身子稍微动动,最近的老头就伸头直勾勾盯着她问:“嘎哈去?” 陈殊酒能屈能伸地把脚收回来,乖巧笑道,“没有,我渴了,想去买水喝。” “哦。”老头收回目光,悠哉悠哉翘起二郎腿,好心提醒:“戏快开场咯。” 这句话像是揭开序幕的钥匙。不知从哪个旮瘩角冒出来的小青年举着火把跑,将戏台前一排篝火架点,火光照彻青天。 锣鼓喧天,村民自发演绎的戏目开场就整得有模有样的。陈殊酒粗辨戏台两侧的乐器,拉二胡的是个瞎子,击钹的兴高采烈咧嘴笑,其它的她不了解,也就看不出来。 她很少——几乎算是没看过戏曲,奶奶活着的时候爱看,时不时来两段粤

曲,陈殊酒小时候也就跟着学,到底是东施效颦,只有家里人昧着良心夸她好。 既然是戏曲,就会有剧目。陈殊酒移了移身下的椅子,老头正要毛毛盯着她,她又很快地放下,十分好学地问:“这唱的是哪出啊?” “劈树救母。” 没听过,陈殊酒耸了耸肩,笑着说:“谢谢啊。” 场具简陋,戏服却意外讲究。很快,她融入了看客的一员,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看。 前景演的是名叫天娘的母亲被树精缠上,久久未归家。头几天耳东以为娘去坊市卖菜了,渐听邻居耳闻才觉不对,锄完地带着劈刀直奔深山林间,山岭回响着天娘微弱的呼叫声,让耳东砍树、砍树…… 耳东救娘心切,顾不着其它举着劈刀向四处霍霍乱砍,突然女角一声尖叫响彻云天! 陈殊酒猛地站起。 女角化满浓妆戴有银锭头面的头,竟顺刀尖使力的侧方掉下,缺少头颅的脖颈涌出鲜血,一息一息地喷撒飞溅,白绫似的水袖往前一甩,唯剩脖子以下的半截身子仍挪腰在唱:“捻指轻移斜上,双眼容眸流盼……” 头掉了,声音会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顺着什么东西发声的方向,陈殊酒缓缓低头,“天娘”眼似秋水、唇若桃脂的脑袋滚到她的脚边,颈部血管渗着腥气,眉目含情咿咿呀呀地张嘴唱:“儿郎劈树救儿娘,精怪许他,长生望……” · 等到天黑。 被泥泞包裹半边车身的脏乱面包车从村里深处开出,双闪灯成为除民房里昏暗灯泡外的唯一光源。 车门拉开,带出的尘土扑面飞扬,额上有明显刀疤、长得凶神恶煞的健壮中年男人跳下车,带着一个瘦猴似的男的,握着手电筒朝祁连钟他们走过去。 “人嘞?”他眯起眼。 祁烛赶忙打开手机的手电,往空荡荡的平地那块照,陈殊酒抱着头蹲在红塑料凳旁,时而激动地伸手乱拍空气,又不敢看,像是在隔空打什么东西。 刀疤男骂了句脏话,“傻愣着干叼啊?么子门道你看不出来?点香。” 瘦猴男凝神看了好几秒,恍然大悟,小心翼翼抽出藏在牛仔裤袋的半截香,苦哈哈道:“斧爷,就这么一点了,不经用啊。” 祁烛站在祁连钟身后,求知欲旺盛地问他爸:“他们拿的香,跟我们那天开路的有什么区别啊?” 刀疤男扭头问,“小兄弟,想学?来,看到咧。” 靠人不如靠己,他接过干瘦男心疼递来的半截香,掏出打火机点,嘴里念念有词说了四段四句共十六字,高高伸手往陈殊酒蹲下的方向一抛。 起火了,熊熊烈火高升,腾红的焰烧着戏台,饰演耳东和邻居的角儿尖叫着瘫倒,身边那些诡异不满盯着她的老人们作四散鸟投林,短短时间内跑了个干净。 这是陈殊酒看到的景象。 腿蹲麻了,她捂着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抬头看着高悬的月有些惘然。 怎么就天黑了? 看戏的时候,天不是还亮着吗。 “来这里!”祁烛喊她。 刀疤男抛完香,用衣服搓掉手上的灰,闻了闻手臂,嗅到自己全身是汗臭味,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走过来的陈殊酒,咧开一口白牙憨憨地笑:“小姐,额叫斧龙平,来接您咧。” “这货。”他拎着在原地挠头傻笑的干瘦男子上前,“陈诸侯,唤他瘦猴就成。” “俺们是先头跟着二爷做事的。” 尚存的疑点太多。陈殊酒走到祁烛身边接过他递来的手机,调出短信页面示给他问:“这是您昨晚发来的吗?” 斧龙平道:“对。” 陈殊酒跟祁连钟交换了一个眼色,祁连钟微微颔首,她才轻松笑道:“我叫您斧叔成吧?叔,可以给我解释一下——” 面色慢慢变得凝重,“我刚才是怎么了吗?” “要的。”斧龙平痛快点头,“额们这乡叫镇柳乡,接您回的陈家咧住在压槐村。柳啊槐的,都是招东西的懂伐?” “几百年来乡里头生老病死走过那么多人,压是肯定压不住滴,祖先们心里门儿清。起这个名,也只是为了取个象征意,安抚碰见过怪事的村民。”他放低声音,“简而言之,您心智被迷了,碰邪了,能明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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