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 诸事不宜。 京城鹅毛大雪已连下三日,屋檐冻凌八丈长,狗都冻得不挪窝了。 镇远侯府却要热热闹闹嫁儿子。 大雪皑皑,楚召淮在喜房砸东西。 ——只是喜房清冷,没多少能砸的,好不容易找个破花瓶抬手要扔,侯府看管他的管家绷着脸说“官窑烧制纸槌瓶,价五金”,吓得楚召淮赶紧往怀里捞。 “大公子息怒。”管家劝道,“再过半个时辰璟王府便会派人来迎亲,到时您不上轿,侯府恐怕满门皆要获罪。” 楚召淮端坐窗边的妆奁前,身着艳红喜袍,肩上落着几片艳丽梅瓣,衬着面容满是苍白病色,却丝毫不掩那副好骨相。 他怀抱花瓶眼神放空:“黄泉路上有人陪,热闹死了,不亏。” 管家一噎。 闹了两日,好话歹话道尽,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了。 这时,贴着双喜红帖的房门被推开,冬日寒风呼啸刮来,几片雪花滚入屋内顷刻融化,有人迈步而来。 “的确热闹。圣上震怒若诛九族,临安白家也别想摘干净,你外祖父、舅父全都陪你一起上路。” 楚召淮看过去,好一会才闷声道:“侯爷。” “对着亲爹唤侯爷,你外祖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镇远侯楚荆正值壮年,身形挺拔面容冷毅,冷冷道,“这桩婚事是圣上赐婚,连璟王都不能违抗,更何况你。” 楚召淮摸着花瓶不吭声。 璟王他倒是想违抗,但听说那京中第一煞神做了太多恶事,临过年终于遭了报应,人已经昏迷半月,眼看就要归西了,怕是有心无力。 楚荆道:“不要置气。这些年若没有侯府庇护,你哪能……” 楚召淮打断他的话:“我这些年在江南行医,一不靠侯府二也没靠我祖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楚荆冷笑一声:“你外祖父来信说你在江南到处给人诊脉看病,得罪贵人闯了大祸遭人追杀,我若不派人从临安白家将你接回京城避祸,你早已命丧黄泉,这叫过得好?” 楚召淮软硬不吃,嘚啵道:“送去虎狼窝避祸,和命丧黄泉也差不了多少。” 楚荆一僵,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传闻璟王姬恂残忍嗜杀,还有治不好的疯病,更何况镇远侯府楚荆和姬恂向来政见不合,朝堂争吵暗中算计是常有之事。 楚召淮嫁过去,的确算是虎狼窝。 “姬恂得罪太多人,如今虎落平阳必定有人按捺不住要杀他,八成活不过小年。”楚荆躲开楚召淮的目光,“等他一死,你自然后半生富贵无极。” 楚召淮眉头一皱。 他爹这话一出,便是彻底没有半分转圜之地。 楚召淮自幼体虚多病患有心疾,五岁那年娘亲患病离世,楚荆将有一子的媵妾郑氏扶为正室后,便寻了个“天煞孤星,灾祸不断殃及亲眷”的由头,将他送去江南,美名其曰“养病”。 一养就是十几年。 楚荆对 他本就没多少父子之情,更不会为了不在意的大儿子违抗圣旨。 楚召淮记性好,这么多年过去仍记得那神神叨叨的国师还说他十八岁会有一劫,怕是会殃及到性命,若平安度过后半生便顺遂安康。 如今他十八岁生辰还没到,就遭了嫁给煞神这回事…… 鬼神卜算之事,竟然这般玄吗? 楚召淮瞥着喜房外护院的身影,知晓此事已成定局,就算再反抗恐怕要被捆着塞花轿里,连最后一丝体面也没了。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认了命,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那我娘死前留给我的东西,爹给我放在许诺好的一百二十台嫁妆里了吗,郑夫人不会贪掉了吧?()?()” 楚荆:“……()?()” 楚荆险些压抑不住怒意:“侯府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贪你那点东西。()?()” 楚召淮松了口气,嘴上客套道:“哦哦,没有也没事,我就问问。?[(.)]?⊿?$?$??()?()” 楚荆运了运气,沉着脸唤来喜娘给他上妆。 楚召淮果然不再反抗。 楚荆不想和这个没多少感情的大儿子多说半句话,刚想走又似是良心发现,沉着脸叮嘱道:“璟王府危机重重,你若聪明就莫要靠近璟王,今夜最好寻个由头,莫要待在喜房。” “什么?” 楚荆言尽于此,对着喜娘道:“妆上厚些,把痣遮住。” 喜娘称是。 楚荆转身就走。 楚召淮侧头看着爹离去的方向,不明所以。 没一会,喜娘咳了声:“大公子,妆上好了。” 楚召淮抬眸随意一瞥,吓了一跳。 这喜娘也不知从哪儿寻来的,上妆简单粗暴,面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粉,楚召淮面容被遮住,亲娘来了也不认识。 昏暗中烛火一照,活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看着不像是出嫁,倒像是结冥亲。 喜娘还在连连夸赞:“大公子神仙中人,和璟王爷当真是金玉良缘。” 楚召淮了然。 原来这就是京城流行的新婚妆面,果然和江南不同。 凤冠霞帔繁琐,层层叠叠换好后,已是黄昏,外面鞭炮声传来。 璟王府来迎亲的人到了。 喜娘将绣着鸳鸯戏水的喜帕盖至凤冠上,楚召淮闭了闭眼,被扶着上了花轿。 算了,命该如此。 躲避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去会会他的“劫”。 难不成一个昏睡着的将死之人,还能把自己吃了不成? 爆竹将落雪炸了个斑驳凌乱满地红。 风雪呼啸和吹打锣鼓的喧闹声交织,长街一路敲锣打鼓,花轿摇摇晃晃朝着城北的璟王府而去。 *** 雪日王府成婚,几乎有头有脸的京中大人物都顶着大雪前来笑脸祝贺,不知是真心还是心怀叵测,气氛倒算是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楚召淮戴着鸳鸯戏水的喜帕,眼前只有摇曳红影,他被人七手八脚扶下花轿,根本不知拜天地的到底是谁,半晌终于晕晕乎乎进了 新房。 璟王府的寝殿满是浓烈的药味()?(), 楚召淮下意识轻嗅()?(), 眉头一皱。 这药香…… 璟王重病需静养13[(.)]13?13????13()?(), 这几乎算得上“冲喜”的婚事前厅热闹喧哗()?(), 后院却空荡冷清,愣是没有半分声响。 喜娘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将门掩上。 楚召淮耐心等了半晌,察觉周遭无人,抬手将盖头掀着悬挂在凤冠上。 严寒冬日,洞房如冰窟窿,窗甚至还敞开着,穿堂风裹挟着雪呼啸而来。 既无地龙、也无炭盆。 楚召淮冻得手脚冰凉,偏头打了个喷嚏,视线在床边硕大的香炉上。 他本是想探查药香,可一瞧见那金色香炉,眼都直了。 璟王果然深受圣上倚重,连香的香炉都是金子做的。 晃眼。 楚召淮勉强把视线从金香炉上撕下来,敛着厚重喜袍几步走上前。 离得近了,方嗅到这香炉中那浓烈的毒草味。 在寝殿长久这香,璟王的确活不过小年。 楚召淮倒了一碗水,掀开沉甸甸的炉盖想先灭了香。 倒不是想救璟王,主要医人不自医,他身子骨太弱,闻多了毒恐怕不日就得随璟王殉情。 忽然,“王妃在做什么?” 楚召淮吓得手一抖,连水带碗洒落香炉中,嗤得一声起一簇巨大的幽蓝火焰,随后便是灰白烟尘拔地而起。 空无一人的喜房不知何时出现身着黑衣的男人,他覆着面具冷然注视楚召淮,缓步走来时全然听不到脚步声。 男人应是暗卫,抬手将香重新点:“此香是王爷吊命之药,王妃莫要擅动。” 楚召淮跟着外祖父自小学医,从未听过这种吊命之法:“什么病,竟然需要毒……” 暗卫握剑的五指倏地收紧。 楚召淮一个激灵,忙道:“好药,好药啊。” 暗卫好像脾气不太好,并未被他敷衍到,甚至起了杀心,倏地拔剑。 香冉冉而升,毒香比方才更为浓郁。 楚召淮一惊,慌忙往后退了半步。 喜袍厚重,身体一时不稳,踩着裙摆哐的摔在床榻边。 狗命要紧,楚召淮完全没有世家子弟的高傲,能屈能伸道:“饶命饶命!这药肯定能吊着王爷肯定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唔!” 话音刚落,只听得锵锵两声。 两支弩箭破空而来,暗卫干脆利落拔剑挑开,擦着楚召淮耳畔死死钉在喜榻床柱三寸,箭尾黑羽被震得嗡动不休。 ——只差半寸便能要了楚召淮的小命。 楚召淮惊魂未定,茫然看着淬毒的箭。 刺客? 暗卫沉声道:“保护王爷。” 下一瞬,房梁上像是鸟雀扎堆,咻咻咻几只黑影落地,拔剑冲出洞房应敌。 几息间,房外传来兵刃相接和阵阵短促的惨叫声。 楚召淮手无缚鸡之力,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按着胸口喘了几声。 怪不 得楚荆最后让他莫要待在喜房,原来早就知道有人新婚之夜不辞辛苦来刺杀姬恂。 洞房空旷,无处可藏。 楚召淮四处张望,敛着裙摆爬上宽大喜榻,撩开层层叠叠的床幔,微微一怔。 ——宽大床榻上正躺着一个人。 能在喜房的,自然是璟王。 璟王姬恂身为天潢贵胄,病入膏肓也天生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贵气,寒风冷冽,他却只着一件单薄玄衣,衣襟微敞隐约露出几乎横贯胸口的伤疤。 男人闭眸沉睡,薄唇苍白,浓密长睫宛如乌黑鸦羽,宛如即将枯萎的食人花。 楚召淮愣了下神。 难以想象,这样第一眼只觉得好看的男人,会是传闻中徒手取人性命精通八百酷刑手段的“赛疯狗()?()” “鬼见愁?()?[(.)]??_?_??()?()” 。 不过任他之前再威风凛凛权势滔天,如今却只能困在一方小榻间浑噩等死。 太可怜了。 楚召淮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璟王的身体想爬到床里,脚刚一落地就好像踩到了什么,顺着单薄被子下的轮廓隐约猜出来。 ——好像是璟王的手。 璟王昏睡间似乎察觉到疼痛,眉头轻轻一蹙。 楚召淮:“……()?()” 楚召淮回想起此人杀人如砍瓜的做派,吓得“噗通()?()” 一声朝床里一扑,躲在床榻最里边双手合十哆哆嗦嗦朝着璟王拜了拜。 “息怒息怒,安息安息。” 和可怜的璟王共处一榻不多时,外面惨叫声逐渐消失。 楚召淮终于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弯腰站起,怕再踩着这尊大神,想从床脚下床,可刚直起身,大敞的窗棂突然翻进两个黑衣蒙面的人,动作迅速干脆利落直直持刀朝喜榻索命。 楚召淮:“……” 楚召淮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砸在璟王胸口。 璟王眉头皱得更深了。 楚召淮恨不得直接将人砸“安息”,省得醒来找自己麻烦——不过刺客将至,一刀砍来,他差不多也要安息归天。 楚召淮反应极快,立刻喊人。 “保护王爷——!” 可已晚了。 转瞬间刺客已至眼前,长刀刀剑朝下,势必来给床上这对狗男男捅个对穿,一刀两命。 杀意好像能吃人的毒蛇缠绕,楚召淮根本蓄不起力气再逃,后背阵阵发凉,喉咙干涩到吞咽也成困难。 恐惧之下,脑海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刀尖砍下前闭上眼睛。 倏地,一只手握住楚召淮的手腕,冰凉如冷石,好像从地狱黄泉爬上来的厉鬼般,冰得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烛火微晃,利刃寒芒一闪。 楚召淮一怔,茫然睁开眼。 还未看清,凤冠上黄金流苏不住相撞,随意搭在凤冠步摇上的喜帕再次垂落,视线被猩红遮挡,伴随着金珠相撞的清脆声响,似乎有钝物刺穿躯壳的闷响。 嗤。 血腥气隐约弥漫,楚召淮愣怔间,视线终于有了变化。 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下探进来一抹带着血的金黄,轻佻又随意地将鸳鸯喜帕挑起。 ——本以为是挑盖头的喜秤,但垂眸一看,那好像是黄金制成的杖。 楚召淮抬头望去。 严寒冬日,方才还闭眸宛如一具冰冷尸身的男人正懒洋洋坐在榻边,身上玄色单薄松垮垮半遮掩满是伤疤的身躯,脖颈处一道狰狞伤疤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野性和戾气。 璟王微微侧眸看来,素白面上还溅着几道猩红的血痕。 床边踏脚处,手持尖刀的刺客已仰躺在地,一双赤红双眼恨意入骨,喉中不断涌出鲜血,几息后便断了气息。 兔起凫举,仅仅刹那功夫,刺客便死不瞑目。 璟王衣衫单薄,并未佩戴刀剑,楚召淮甚至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视线在钉死黑衣人的物件上一扫,楚召淮一怔。 ……竟是圣上御赐的黄金鸠首杖? 寻常鸠首杖杖首用青铜、杖身常用檀木制成,但姬恂这支却是纯金浇铸,上用小纂雕刻“长岁熙春()?()” 四字。 金杖底部粗钝,并非刀剑锋芒那般轻易伤人。 姬恂却用鸠首杖轻飘飘捅穿心脏,一击毙命。 这得是多大的手劲儿? 方才他就是用这刚杀了人的鸠首杖,挑了自己的盖头? 楚召淮猛地打了个寒颤。 之前的“好看的男人()?()” “可怜被困死病榻间()?()” 这种印象顷刻推翻。 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 ——果真是个煞神。 楚召淮嘴唇死死绷紧,唯恐露出唇缝口吐幽魂。 墨发玄衣交织着颊边的污血,姬恂好似索命的玉面阎罗,丝毫没有半刻前濒死的虚弱模样,他温柔笑道:“吓着了??()??♂?♂??()?()” 楚召淮脸色煞白,故作镇定道:“没、没有呢。” 话音刚落,英勇无畏的璟王妃身体陡然瘫软,整个人踉跄着栽了下去。 晕了。 姬恂:“……” 作者有话要说 楚召淮:你看我哪里害怕了? 【开啦!感谢大家的等待,久违地开了本古耽宫廷,要土味有土味,要权谋有土味,架空架空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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