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户曹史孙腾抱着厚厚的一摞黄籍进入镇将段长日常办公的耳房,段长正和长史王畅叙话。见孙腾进来,两人顿住话头。
段长说:“这段时间辛苦龙雀了,怎么样,核查清楚了?”
孙腾把黄籍放在案几上说:“将军,长史,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情况比我们预料的还要严重些,龙雀有责任啊!”孙腾长于民政,所以在镇将面前也还是一副人做派。
王畅说:“先别急着揽责任,说说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孙腾说:“经过十天的调查,怀朔镇及所领十县在册总生口13228户,66110人。各县隐匿的生口和流民,能查证的有8860人。其中,约30000人是以一家一户的形式被各大户豪帅隐匿的,余者皆为生计毫无着落的乞丐流民。还有约5000人在我们上门核查时躲藏起来了。隐匿户最多的县是曼柏、武都、临沃三县。因其离怀朔镇较远,地方三长的势力很大,我们派驻在各县的军队基本和三长沆瀣一气,调查起来很困难。灾民流民集中最多的是五原、西安阳、成宜、宜梁四县。这四县都是沿河水左近筑城,土地肥沃,镇民的日子相对宽裕,撂荒的土地也多,灾民们随便找块地开垦出来就不会饿死。还有一个优渥条件是,河水里的鱼虾丰富,冬夏皆可捕捞。本地镇民喜食牛羊肉,从燕赵之地而来的灾民喜食鱼虾水产,也谙于此道。所以,上述四地的外来生口当中,六七成来自燕赵之地。他们沿河而居,自成群落。居所也简单,沿着河水边开挖地窨子。二位长官可知地窨子为何物?”
他不等二位长官相问,自己就给出答案:“就是在平地向下挖数尺深的坑,上面垒砌二尺左右的矮墙,加盖屋顶即可,冬暖夏凉,活人无数啊!”
“……秦晋两地过来的灾民流民,身体强健者大多自卖为奴。剩余的老弱妇孺,一部分散落在废弃的城郭、戍堡、鄣塞,自耕活命,另一部分以乞讨为生。总之,这次生口普查,卑职把能入册籍的民户生口尽皆录入册籍,逃逸、乞丐、流民也都尽可能的做了登记。时日短,吏员少,大量的核准比对尚需时日。卑职之所以在差事还未办结就匆匆而来,是因为吏们调查过程中发现一些不好的苗头,急需禀报二位长官知晓。”
段长和王畅刚听到这些数字时就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庞大的无籍流民在眼皮子底下好几年,没有爆发民乱简直是贪天之幸,现在又听孙腾说还有不好的苗头出现,心里难免发紧。
王畅问:“什么不好的苗头?”
孙腾说:“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近段时间在各地灾民当中活动频繁,他们都穿红衣,戴红帽,宣扬教义。具体是什么教派不清楚,吏有人悄悄的混入灾民当中听过几句,不曾想被人发现,乱棍打了出来,险些被人灭口。”
段长也警惕起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发生在哪个县?”
孙腾说:“吏被打的事发生在原亭,那里曾经是西汉中部都尉,已废弃多年,但城塞还在,有一百多流民暂住在那里,自食其力,也是自生自灭。”
“其他县戍党里有发现吗?”段长问。
“有,这些人很神秘。每当聚众讲经义时就身穿红衣,完事后混入庶民当中,很难分辨。”
“你有什么看法?”段长问。
“卑职不敢肯定,但是,总觉得似曾听说过类似的做法。比如熙平年间的大乘教……”
“哦……”段长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没了。”孙腾倒也干脆。
户曹史孙腾的汇报告一段落,镇将段长陷入沉思。良久后问王畅:“长史,现在镇军派驻在各县的队主都是哪些人?……哦,算了,这样吧,知会全镇各幢主、队主、曹使等军官,五日后,也就是五月二十七,来镇军府参会。无故不到者,军法从事。另外,明天开始,立刻对全镇辖地内的羌、氐、羯、匈奴、高车诸部落的酋帅进行监视,若发现异状,说不得要让钢刀见见血了。立刻查清楚那些红衣红冒者是何方神圣,敢来怀朔镇作祟,哼哼哼,妈了个巴子,真当老子开始吃素了?”
“我这就去办。洛阳那边……?”王畅说。
段长知道长史想说长孙家的事,无所谓道:“不管他,真敢不按规矩胡来,老子叫他来了走不了。龙雀,你还要加紧时间查证核实,把所有无籍灾民、流民统计清楚。看来真如贺六浑那小子所说,不能让这些人放任自流、自生自灭。干柴烈火,现在就有人想点火,妈了个巴子,必须抢在这些别有用心者之前把火苗给它掐灭了。哦,差点忘了,长史,你去吩咐仓曹把全部存粮点验一遍,给我报个数,就这些,你俩先去办吧。”
王畅和孙腾出去以后,段长愣了一会儿神,轻轻抚摸桌案上摆放的头盔,眼里释放出久违的寒芒。
高欢的小院。
太阳的余辉将墙壁照的金黄金黄的时候,高欢整理好计划从房间里出来,刚放下心思抻了一个懒腰,调整呼气准备打一套军体拳,户曹史孙腾突然来访。
“兄弟好兴致,洛阳回来半个月了,休息的筋骨都酥了吧?”孙腾跟着齐黑子进院,见高欢在伸腰压腿舒展筋骨,打趣道。
“龙雀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你怎么知道我搬到这里了?”高欢奇怪道。
“怀朔镇就这么大点,贺六浑的一举一动有谁不知?”(汉人称呼高欢小字时的发音)孙腾继续打趣。
“龙雀兄此话是对我有不满情绪啊,不知哪里开罪了兄长,请指教。”高欢听出了话外音。
“哪敢啊我的好兄弟。你一语成谶,为兄我跑细了双腿。”孙腾说。
高欢礼让孙腾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让齐黑子去煮茶待客。自己也坐下后说:“兄长这话的意思是遇到问题了?”
孙腾说:“可不是咋地,你这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遇到大问题了。你那天在将军府分说形势,讲到隐患可能存在于灾民流民当中,说实话,为兄并不以为然,甚者怀疑你小子故弄玄虚,是为了逃避与长孙尚天的冲突所采取的脱身之计。现在看来,为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十来天,我动员属下人手,在全辖地进行调查,仅就目前掌握的数据,不容乐观啊。我刚从将军那里出来就亲自登门向你请教来了,不知兄弟有何良策教我?”
高欢一听是这事,便安下心来,轻松的说:“兄长这不是寒碜小弟么。我几斤几两你不知道咋地?”
孙腾说:“以往我以为对你还是了解一二的,毕竟有阿浩这个传声筒。他可是对你崇拜得紧,欢哥二字整天挂在嘴上。不过,现在的你面前,为兄可不敢托大了,就连段将军和长史对你都刮目相看。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很少听到那二位夸人的,包括几位幢主。队主这一级更是想都别想,你是唯一一位得到二位共同赞赏的底层军卒,为兄哪敢不把姿态放低?呵呵呵……”
高欢说:“不带这么骂人的,兄长永远是兄长,需要小弟干什么吩咐便是,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还放低姿态,你放得再低,也比小弟高一截。有何指教,请直说,不必转着圈骂人。”
孙腾笑笑说:“你这张嘴啊……难怪能讲古说,为兄说不过你。好吧、说正事。”孙腾略作沉吟接着说:“有几个方面需要兄弟帮忙出出主意。我手上现在管着三四摊子事,人手也不够,将军催的急,有什么办法能借这次机会把全镇的户籍弄完整详实。两个困难,一是大户豪帅家里的隐户,二是散落各县党的流民。这次大范围调查,我发现本镇镇民也有逃户,同时存在册籍登记与户籍不符的现象,而且人数不少。另一方面,大魏立国以来的政令已经名存实亡,或者不适合现下的实际情况,如果严格按律法执行,一定会引发民变,这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刚才我去将军那里禀报时,感觉将军在流民隐户问题上可能要动真碰硬,我担心一个不慎会出问题。还有一个问题,虽与户籍无关,但苗头不好,也正是你所担心的民变祸根。吏员们在各县调查时,发现一个神秘组织,穿红衣、戴红帽,专往灾民流民聚集的地方去,宣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教义法门,我怀疑是前几年冀州大乘教的变种。”
“就这些?”高欢见孙腾不再说话,问到。
“暂时就这些,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既然你那天能给段将军分说形势,说明你对当下的局势是经过深思的,而且得到了将军的认同。别看段将军出身武人,儒学底子并不弱,彼与王长史共事多年,不能简单的以武夫类比。他能诚心夸你一句不错,真不是随便说说的。所以,为兄也不是嘴服心不服的拿你打趣。”
高欢抱拳向将军府方向虚礼说道:“段将军谬赞,兄长也不必太谦。对于户籍一事小弟外行,不过要说出点馊主意也不是不敢。我先说几点不成熟的意见,兄可参考。”高欢回想后世的户籍制度,那可是政府统治的重要手段,从生到死,一路跟踪,真要严苛起来,让你寸步难行。自己手上破获的许多大要案,大多得益于户籍制度的完善准确,因此,给孙腾出个主意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正好齐黑子将煮好的茶汤端了上来,高欢一边给孙腾斟茶,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