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艳心 一向脾气大又不肯服软的她,此刻却将头低下,眼睛也湿润了。 待吴宝翠说完,她长叹一口气,看着那排列紧密的青灰石砖,只觉吴宝翠说得句句在理,根本无法反驳她的话。 “姑娘,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啊。”吴宝翠的眼里也噙着泪,双手合十的放在胸前。 张思乔抬头,把那股眼泪憋了回去,淡淡的道:“太太,我真的爱他,我相信他也很爱我,他为我受伤,我比他还难受。只是……您可以不要为了这事就拆散我们吗?您让我搬出府可以,但要是让我离开乔礼,我坚决不同意。” 句句平淡如水,却句句坚定。这一番话之所以能平静的说出口,实际是在心里反复练习过的。无数个日夜,无数次忧虑,口里心里无一不在组织一番合理又不卑微的说辞。 吴宝翠听了,就更觉她难缠,哽咽着说: “张小姐啊……昨夜菩萨托梦给我,说你和我家乔礼天生八字不合,会夫妻相克的呀…… 寿命相克,意味着其中一个人寿命不会长,是另一个人会守寡,财运相克,意味着夫妻结婚后不会发财,经济条件没有很大的起色,甚至会越来越差……”说着,她竟然跪在地上对着天作了个揖。 其实吴宝翠确没有诓骗她,说的句句属实,都是昨夜梦到过的。 张思乔愣了愣,把她扶起来蹙眉说“太太,我虽没有上过几年学,但也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你不必拿这个哄我。” 吴宝翠把她的手挣开,“我,我没有哄你!菩萨在天有灵,我哪敢用菩萨骗你!” 她深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菩萨怎么会忍心拆散真心相爱的一对?一场梦而已,太太何故如此在意?” 不想再听这吴宝翠说什么迷信的话,便推辞道“太太,我要回屋看了,你也回罢。” 见张小姐转身离开,吴宝翠一个人在原地驻足良久,只觉自己说话没有分量,一拳打在棉花上。 又开始自责性格的软弱,若她厉害些,保不齐就能替乔礼把她赶走,往后陈家的日子过的也就心安些。 -- 张思乔回去也没有心思再好好读,把都摔在地上开始坐在床上生闷气。 在床上把手一抱,开始思量着如何过陈乔礼爹娘这一关。 扪心自问,她和陈乔礼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怎么可能相克呢?简直是无稽之谈。 自己也或许没有想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爱他,是陈乔礼一直等的两个字。 --- 吴宝翠径直走到陈方正的屋子,看他正躺在床上打盹儿,直接气冲冲的揺醒他,“你醒醒,别睡了。” 陈方正刚起来,呼吸声还重,略带鼻音的说道“干什么?我不能休息?” “你儿子和那张小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你睡得着吗?”说罢,她一甩袖子在床上坐下。 陈方正睡意全无,说道“什么?” “乔礼执意要娶她! 陈方正揉揉眼睛,瞠目结舌,“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前几日,乔礼跟我提了一嘴,说要娶她过门,当时我打了个马虎眼儿,想着过些日子再好好和他说清楚,这不昨个晚上我说了,他倒和我吵起来了! 今日我又和那姑娘说,她也和我甩脸色……嗳呦……我这个做长辈的怎的这样没威严?” 陈方正刚要开口,她又说“总之,我看她是专来克乔礼的,这五行我懂些,还有那小丫头跟我提什么爱不爱的,他们那么小哪懂什么爱不爱? 那结婚的夫妻,哪有一开始就互相喜欢的?等乔礼再大些再懂事儿点就明白了,喜欢和结婚过日子终归是两码事儿……他将来结了婚,每日和他老婆见面,也就日久生情了。” 话到此处,陈方正骤然间想起他年轻之时也有个喜欢的姑娘,无奈最后父母不同意,最后娶了织布坊老板的千金吴宝翠。 虽说他们二人婚前从未谋面,不过好在婚后感情渐渐升温,这几十年过得也幸福。 “嗳……你说的对。但你说得那八字不合,未免也太荒谬了罢,根本不能说服人。” “那怎么办?我来就是让你出面的,你一生气乔礼准听你的。” “我生气?你是想又让我气晕过去?” “嗳呀嗳呀,我可没这么想。” 吴宝翠手扶上膝盖,仰首望着天花板细细思虑,好一阵子才又说“那不如就从生辰八字下手,请个算命的给他们算算。” “那万一八
字合呢?” “那就再想别的法子。” 陈方正点点头,阖眼揉了揉太阳穴。 吴宝翠见他累了,叮嘱了几句就回前厅礼佛。 --- 自那晚许昌瑞去陈艳心家里闹了一顿,李云天当晚就坐船逃到了芜湖。 次日一早,陈艳心就带着鸿德去包扎,也收拾了一大堆行李。 她离了婚,又和家里的人闹僵,自知没有脸面回娘家,又怕许昌瑞再找麻烦,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和鸿德坐火车去宿迁。 中午的火车站人山人海,带着行李又拉着孩子,挤在一群人中间寸步难行。 “鸿德!抓紧妈妈的衣服!” 声音一喊就很尖细,在嘈杂混浊的人声里,显得格外明显。 鸿德的一双小手紧紧的抓着她的大衣衣角,又抬头看挤在他们身边的人。 那些人对于他来说个个高大,和巍峨耸立的大山似的。 摩肩接踵之时难免剐蹭,她的鞋被人踩了好几次,但又找不见罪魁祸首,衣服头发也叫人蹭得乱得不成样子。 陈艳心烦躁的低头看了一眼鸿德,喊道“你抓紧!人这么多别丢了你!” 过了票检,费力地提着行李箱,肩膀一上一下的浮动,艰难的上台阶。 在过道里扶着把手坐下,她说道“鸿德,坐下罢。” 可并没有听到鸿德的声音,一下心慌意乱起来,猛地起身看了眼周围。 根本看不到鸿德的身影,腿马上开始发软,接着大声喊“鸿德!鸿德!” 车厢里所有人都向她投注出异样的眼光。 “鸿德!李鸿德!” “鸿德!” 这喊声逐渐沙哑,到最后渐渐绝望。 人们都落了座,车门合上,火车准备出发。 陈艳心跑到门口,却被列车员拦下,她依旧哭喊“我儿子!我要找我儿子!” “对不起这位女士,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您可以在下一站下车。” 抓着列车员的袖子发疯似的骂“我儿子不见了还开什么车!你他娘的不会变通一下!你儿子不见了你不着急!” 车上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披头散发哭喊乱叫的女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 “这趟车不按时开那后面的车就耽误了,开不开不是我决定的!”列车员不耐烦。 她自知开门没戏,还没等列车员说完,就跑到车窗前打算跳下去。 一群人上前拦,还有几个拽着她的胳膊。 “让我下去!” 刚扳开车窗锁,列车就启动了,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火车鸣笛声伴随着水蒸气在铁轨上渐行渐远,愈来愈快。 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开始抱头大哭,嘴里不停的重复“鸿德啊……我的儿子,你在哪里啊……鸿德……” 众人围在她旁边纷纷议论,大部分都开始见哭兴悲。 一个老年人说“太太,马上到了年关,人心惶惶的,人贩子就盘踞在火车站码头一带,你过了这站,在镇江下车,去警察局报案罢,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呢……” 陈艳心只顾浑身无力的瘫坐在地,眼泪垂直的打在衣服上,也不说话,又笑又哭。 “这人贩子能把孩子拐到哪儿去呢?” “啧啧啧,这中国这么大,找孩子就如同大海捞针啊……” “那一般是找不见,警察也没法子,就是找见了也是孩子的尸体。” “女娃娃卖到大山里给人当童养媳,要不就是当日本军妓,男娃娃就更惨了,器官都割下来,尸体扔到野外喂狗。” 众人怕的头皮发麻,胆小的差点晕过去,有孩子的都紧紧拉住孩子的手。 那些人都话好像既无情又冷漠,就似冰冷的锥子刺进她的心里。 铺子没了,丈夫跑了,娘家人早和她翻了脸,如今和她相依为命,她活下去的支柱——鸿德,也被拐走了,结果肯定是个死。 陈艳心霍然间抬头,对着那一群站着讨论的人大笑起来,笑的呲牙咧嘴,眼里还含着泪。 众人被吓住,都退后一步。 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手撑着地缓缓起身,身子还晃了几下。 转身打开窗户,寒风呼啸进来,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泪水也被吹的七零八落。 “哎!她要寻死!”有个人要过去救她,却被别人拦住。 “那危险
的很,你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她上身一倾,伴随着车厢里乘客的尖叫声,整个人从窗户上栽了出去…… --- 外面很冷,寒风入骨后又呼啸而过,同时也十分寂静,除了火车飞驰的声音,再无别的。 轨道旁是一片荒芜的平原,平原里有个小湖,被冻得结结实实。 这样一来,是不是能和和鸿德在天上见面?想到这里,慢慢闭上眼睛…… 安静又有希望的死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死在这荒地里是很难被人发现的,身体也不能随着日月变换,星河流转之间慢慢陷入泥土……可能入夜后,就成了野狗的一顿饱餐。 -- 陈方正让大平当日下午去虎踞关看看陈艳心和鸿德。 大平见院门锁着,便向邻里打听,大家都说他们二人早上走了,坐着火车不知去了哪里。 回了府一五一十的告诉陈家人,陈方正火气又上来,说她自私,爱走哪里走哪里去,以后不是陈家的人。 虽说陈乔礼以前最恨他大姐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但得知她真正走了,以后再不会回来时,心中难免有凄然之意。 未来的几日,陈乔礼去给吴宝翠道歉,没想到她又说了一嘴张思乔的不好,依旧反对他们结婚,还说刚认识一年就要结婚也太过随便。 结果自然是陈乔礼前脚道了歉,后脚就又和吴宝翠吵起来。 陈方正再也看不下去,终于出面教训了一顿陈乔礼。 可他执意不听,说什么都要娶,还坚持让张思乔留在府里住。 这发生的事张思乔都看在眼里,还时不时的听丫鬟们议论一嘴,心里很是不舒服。 但为了陈乔礼,她还是忍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见上他爹娘照常笑着问好。 一是吴宝翠还没有寻到有名的算命先生,二是她也怕陈方正再与陈乔礼置气,身体刚好点,别再犯了病。 索性这结婚一事就告一段落,最起码府里表面上是风平浪静的。 许多丫鬟以为二老同意了,就把张思乔当成少奶奶看,有时直接叫她少奶奶。 陈方正行动不便,干脆退隐江湖,在家好好养老,把自己和陈小玉手底下的铺子都归了陈乔礼管。 吴宝翠很是高兴这老头子终于肯服老,她和陈小玉每日早上和吃过中饭都推他在府里转几圈儿。 陈乔礼的伤刚好了不少,便开始闲不住的要去铺子里干活。 每天走时还拉着张思乔一起,怕她独自一人在府里被爹娘针对。 入了腊月,尤其是早上,天就更冷了,所有树木花草都成了一个颜色,灰溜溜光秃秃的立着。 --- 早上六点。 他穿了身儿加绒的西装,外面还披着灰棕色的长款翻领羊毛大衣,面料柔软,直直垂到小腿上。 “走吧。”他说。 张思乔打了个哈切,眼角挤出几滴泪。 看她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 他人笑着,走上前去给她整了整毛围脖,“都怪我不好,要是能搞定爹娘就不用难为你每日天不亮起床,还要和我坐车东跑西跑的……” 张思乔合眸摇头,又开始犯起迷糊。 拉住她的手往门口走,一路上她都闭着眼睛,要不是自己拉着走,恐怕早就撞到墙了。 刚出府门,他站定,抬头望天。 阴沉沉一片,朦胧又飘渺,似是笼了一层黑色轻纱,头顶是偏淡的蓝,但沉闷的有杂质,里面还镶了几缕细云。 云一条接一条,伴随迷惘的雾气向远处蔓延,直到接触天边微红的朝霞。 定了会儿,又转头,俯首看她。 人正摇摇晃晃的站着,头一点一点,埋在毛围脖里,空气中的冷气将那脸蛋上的红晕褪去,有时干脆靠在自己身上睡觉。 是连续半个月没有好好休息了。 “嗳……” 他叹息,半空中便有一团雾气,不即便融合在空中的冷气中,消失不见。 俄而心念一动,把张思乔打横抱起,又转身走到大门前,脚尖勾起,轻轻踢了踢门。 她正迷糊就感到身体一悬,心颤了一下,顿时清醒而且毫无睡意。 睁眼抬眸,就看见原来陈乔礼把她抱起来了。 “你干什么?今日不是去孝陵卫吗?” 他俯首,“我一个人去,你在家睡觉,他们要是再和你说什么结婚
八字的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话音未落,听差给他们开了门。 那人愣了片刻,才说“少爷是有什么东西没带吗?” 他浅笑着,不急不缓说一句“送她回来休息。” 在那人的注视之下,陈乔礼抱着她走进府里。 刚进府,一阵风吹来,他指尖往里收了几分,紧紧攥住怀里人的胳膊和腿。 好像瘦了,在自己怀里没什么份量,胳膊肘的骨头也十分明显,身体薄薄的像纸片。 她怕陈乔礼手一酸就把自己摔下来,便伸出胳膊抱紧他的脖子,时不时往地下瞅瞅,那砖好像在自己动,看得她眼花。 “摔不下去你,放心吧大小姐。” 抬首,只能看着他的下巴。 她嗤笑,“本来可以让我自己走回来,你非要抱着,这不是找罪受吗?” “你困成那样,哪敢让你自己走,怕不是走到半路脑袋就撞墙了。” 一直把人抱进客房,这才放她下来。 “换上睡衣休息罢,我自己去孝陵卫,下午再到朝天宫,晚上回来给你带点心,你一定要好好吃饭。” “好,路上小心,等你回来。” 对她笑笑,又摆摆手走出门去。 --- 上午到了孝陵卫,打点了铺子里的琐碎杂事,又让德海贴出招聘广告,再招一个中医代替陈方正的位置。 到了中午太阳高挂之时,陈乔礼买了袋包子正靠在铺子门前吃。 德海跑过来一脸愁容的说:“少爷!虎踞关那儿许昌瑞又出幺蛾子了。” 他立马把袋子扔在一边,愤愤的问道“他又要干什么?” “把咱们的伙计和大夫都换成昌瑞药铺的人啦!” “我去看看!” 说罢,大步流星的走到街上。 拦了辆黄包车,跳上去,“去虎踞关。” “好嘞。” 到虎踞关,走进铺子里,便看到许昌瑞正背着手,背对他站着,还不停指挥道“放那里!嗳呀,那里那里。” 楼上的两个伙计抬着一盆花来回移动。 他把手一抱,倒要看看这许昌瑞还要搞什么,喉间发出一声轻哼,“干什么呢?” 许昌瑞这才发现后面站了个人,转身说道“哟,陈小爷,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陈乔礼冷眼看着他,又把手背起来“听说你把大夫伙计都换了?许老板,这可是我家的铺子。” “他们不听我的话,我当然要换了。” “你要调动人事应该先问过我!” “嗳呀,你厉害什么?我好歹也是股东。” 他又上前一步怒道“那也是份儿小股权,在我这里你屁也不算!” “哦呦!看把你厉害的,不就换批人吗?你吼几句我才不怕你。罢了罢了,懒得再和你吵,我不和小孩儿一般见识。” “你少叉开话题!我告诉你,今晚之前,把人都给我换回来!” “那恐怕是不行,那些人都被我打发回老家了,车票还是我自掏腰包,没让你报销。” 话没说完,徐昌瑞就跑回楼上的办公室。 留下陈乔礼一个人在厅里,气得他七窍生烟,恨不得亲手揍许昌瑞一顿。 攥紧拳头正要上楼打他,铺子里就来了人,又怕吓跑客人坏了方正药铺的生意,只好把这口气咽回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