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景仁回身向外城走的时候,北京城所有的王公府第都挂上了白色的换幛,商家带色的招子彩旗也都换上了一片缟素,似乎一夜之间人间就从五彩缤纷的盛夏进入皑皑白雪的寒冬。

刘景仁家里并没有现成的素服,他要赶紧给全家人制作守礼穿的丧服和平日穿的素服。

即便刘景仁知道消息早,赶紧在内城找了一圈,也已经找不到能制作像样素服的裁缝,出了崇门,拐到护城河正阳门东河沿,才在“灵佑宫”找到两个女裁缝,他抱着两匹素缎和一匹麻布,请裁缝连夜赶工给自己和妻子分别做了一身丧服和素色常服。

按照太祖马皇后丧礼的规矩:凡在京官员,越3日素服在右顺门外,具丧服入临,行奉慰礼,三日而止。 武官五品以上、官三品以上命妇,于第四日素服,进乾清宫入临。那么他前三天要穿丧服,入临、行奉慰礼,妻子在第天要穿素服进乾清宫哭临。

如果按照成祖皇后徐氏丧礼的规矩,百官三日成服哭临,武四品以上命妇哭临,那么妻子就不必去了。

第2天卯时,他具封二两银子打发两位辛苦了半宿的裁缝回去,自己胡乱塞下一个馒头,怀里揣着两个包子,换上丧服,坐上马车,抓紧时间到皇城里去。

他心中忐忑不安,还不知礼部今天如何安排,但愿不要饿了肚子。

刘景仁在正阳门下了车,打发景智回去,因为疫情的关系,他的身份还不能够到内城去。

正阳门外除了五城兵马司的羽林军以外,又站了一排锦衣卫的校尉,入城的官员身着丧服站成两排在锦衣卫的呵斥声中井然有序的往前挪。

跟着队伍进了正阳门,又穿过大明门,在紫禁城的广场上,刘景仁被礼部的临时监察使排在倒数第3排的位置,然后在礼宾的带领下,绕过三大殿,走过乾清门,又穿过乾清宫东边的偏门,站到交泰殿东边的广场上。

王皇后停灵的地方应该在坤宁宫,因为正有许多宦官将两米多高的梓宫安置在交泰殿西边的广场上,西边广场地方小了,官员们拥挤起来,礼宾又将一部分官员赶到了东边的广场上,东边人一多,刘景仁只能站到交泰殿东边的廊道上。

站的位置高了,刘景仁抬眼就能看到坤宁宫正堂上搭设的灵堂,上面悬挂着一层层绣着不知名的飞天走兽各种物事,正中摆放着巨大的雕有各式飞凤的檀香木供桌,供桌上摆着一大两小三个的铜香炉,儿臂粗的线香青烟袅袅,后面照壁上是工笔细描的王皇后的画像。

好不容易礼部的临时监察使将官员的队伍整理整齐,就看见坤宁宫的太监乱哄哄的拿着蒲团摆在大殿的脚地上。一阵清脆悠扬的钟罄声响起,穿着麻衣的孝子们从东西两侧走到灵堂前,依次跪在蒲团上。

官员们都伸长脖子朝灵堂那里挤,“啪、啪”殿外两声净鞭响起,官员们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刘景仁的位置很好,他能清楚的看到略显清瘦的太子朱常洛穿着臃肿宽大的粗布麻衣,跪在灵堂跟前靠东的那个蒲团上,跪在中间、穿着素色白绫丧服,像座铁塔一样的白胖男子应该就是福王朱常勋。

那福王朝东面挤了挤,太子就朝柱子边再挪挪,后排的孙子辈也跟着朝东边移了移。

也许因为胖吧,那福王略略跪了一会儿,就扭着身子站起来,在灵堂里瞄了瞄,转过头,目光在宫殿门口的女眷堆里逡巡。

“怎么缺了几个人?”福王嗓门儿很大,高叫道。

没有人回答。

“宗正呢?这是怎么回事儿?”福王挥着胖胖的拳头,撞开脚下跪着的人群,向宫门口走来。

就像巨轮犁开了水面,小辈们东倒西歪地滚倒在蒲团上。

一个带着白绸尖椎帽,身穿长白坎肩的老者从宫殿后走上来,“不知福王何事相询?”

“到底是谁没来祭奠?”福王点了点身后的那排女眷。

“一位小辈因为服侍皇后感染疫病,再加上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啦。”宗正低着头解释说。

“啪”福王一巴掌甩到宗正的脸上,“皇后仙佛之体,乃无疾而终。你一个外官岂敢烂嚼舌根!”

“弟弟,适可而止吧。今天是皇娘娘的大日子。”跪在东边蒲团上的太子站起来说道。

“我是嫡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福王毫不客气的训斥道。

“没来祭奠的人到底是谁?”福王揪着宗正的领子再次厉声询问道。

······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两位公公抬着担架从东顺门儿拐进来,四个宫女手里拿着素帕紧紧的跟在担架边儿上,不时有轻微的咳嗽声从担架上盖着的薄纱下传出来。

担架沿着东边的过道从官员的队伍中穿过去,迈上汉白玉台阶,跨过坤宁宫宽大的门槛,又绕过跪在蒲团上的孝子的队伍,轻轻放在太子朱常洛的身后。

“扶我起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两位宫女跪在地上,小心的把一位娇弱的女子扶起来。

她的额头缠着一圈白纱,左耳上绾了一团碗大的白花,两道白纱从右脸边垂下来,娇美的瓜子脸上带着一点儿苍白,黑宝石一般的眼睛因为得病的缘故吧,显得有有点暗淡。

这位女子正是小公主徽媞,刘景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叔叔寻我,不知所为何事。”那女子问道。

“皇娘娘首次祭奠的大事儿,你躲在别处,难道就不知道失礼吗?”福王伸出胖呼呼的手遥遥指着徽媞说。

“今早卯时祭奠的时候,不知叔叔可在这里?皇娘娘得病的时候,全身疼痛、上不来气,怎没看到叔叔的影子?皇娘娘驾崩了,早祭过去了。叔叔身为长辈不跪伏灵堂为儿孙做个表率,却肆意喧哗、狂妄无行,惊扰皇娘娘于地下,不知可曾有一点羞愧之心?”徽媞静对福王,连珠炮似的射出了一支接一支利箭。

“你、你、····”福王面红耳赤,一时间却不知该回什么话来。

“好啦,好啦,不说了,来了就好。”坐在宫殿西边的李贵妃,眼看自己的儿子被人呛得犯不上话来,急忙回护道。

“姐姐今天卯时最早上的香。跪的时间长了,风寒病加重了,宗正心中不忍才让她回去的。”一个清脆的童声吆喝到,正是跪在第三排东边的朱由俭。

“咳、咳、咳”徽媞连续说完这许多话,又咳嗽的喘不上气来,她脸色煞白、双手颤抖,又轻轻的躺到担架上。

“姐姐,你不要生父王的气,我这里有从洛阳捎来的治病的药,你看能不能用?”跪在福王身后的一个童子举着一个纸包,睁着大大的眼睛,把手热情的伸到她身边来,正是福王的儿子朱由崧。

“不说了,都跪安吧。”最后坐在灵堂西首一个唯一穿着青布直裰头上随意绾个道士发髻的老年男子——万历皇帝发话了。

“是,爷爷。”

“哭临完毕,徽媞还是回去吧。”万历皇帝到底不忍心孙女儿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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