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赵破奴终究是没舍得罚苏念奴,只是不许她在手心伤口彻底愈合前饮酒。说是她大病初愈,又有伤在身,喝酒无益。
苏念奴本就不爱独酌,又对阿炎醉酒之态生了后怕,自然从善如流地“领罚”。
至于阿炎,在第二日醒酒后就赶紧去找苏念奴致歉。语气虽有别扭,但神色难得至诚与懊悔。
又在小院养了几日病,王皇贵妃筹办的宫宴日子便到了。洛京对官制服饰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因皇帝特意嘱咐了是闲宴,届时也不便穿官服入朝。如此一来,这朝宴反而成了各家各族精心装扮攀比的日子。
因此苏念奴隆重地装扮了一番,早早就在府门马车前等候。
她今日难得梳起了所有长发,东珠坠耳,又配琉璃玉缀金花簪,额贴花钿,面扫红脂,唇色饱满,眉目流转,顾盼生辉。又因身上穿着繁复的绛纱绣雪裙,外披软翠云纹兔毛披风,裙边泛着若雪的清白,步步生波,涟漪堆叠,如女仙驾云而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
百姓远远朝着,惊鸿一瞥,已生无限赞叹。
纵观整个洛京,有何人能与她比美?可惜!可惜入了这蛮横粗野的将军府,如美人配野兽,实在令人扼腕。
苏念奴沉静站着,并没有理会耳边絮絮不断对赵破奴的嘲讽。
她心里正好奇着,自己前两日着人给他送去的衣物,他穿上会是如何模样。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两个姑娘缓缓步出了府门,一身冷厉的模样不禁让周遭噤了声。
他身上的制式与寻常士族公子大不相同,袖口也不如洛京士族子弟的宽大,又收紧了腰身,反而减去了几分拖沓,又并未失风流。玄臧锦袍绣的是祥瑞云纹,领口上用暗红丝线绣奔狼互搏之景,异常繁复却不缭乱,远看简洁,细看精致,可窥见其中玲珑心思。灰制的披风尾端,是一副大漠苍狼啸军图,随风猎起,异常肃杀。
可这一切穿在赵破奴身上竟也压得住这凶悍之气,不仅看着热烈阳刚,更添了挺拔之姿。一贯沉狠的眸在锦袍的映衬下敛去了几分凶恶,如一头伏在奔狼之上懒散的胜者,任是谁瞧一眼,都要忌惮三分。
过去他总穿得单调,一身窄袖黑衣,站在面前满是遒劲,举止利落如风,远远看去,便如一头出笼的狼,与父亲那粗壮高大如虎的模样截然不同。
苏念奴对自己反复修改出来图样而得来的最终成品很是满意。她早就知晓,无人比赵破奴更合适这样凶悍不屈的气质。
而一旁跟在他身后的顾净言也穿着一身精巧俏丽的姜黄绣蝶长裙,披着的是与赵破奴身上绣着奔狼互搏的披风,面上妆容简洁灵动,眼下红痣却有媚色,眸波一转,撩人心弦。
站在她身侧的陈漾的衣着装扮就更是华美,样样遵从了郡主规制,远远瞧去便贵不可攀。
顾净言似乎颇喜欢披风上的纹样,也更喜欢赵破奴披风上的景象。一见苏念奴便忙不迭追问:“我这披风,怎不能绣个与兄长一样的?”
苏念奴淡然笑着,早已预料她会如此问。她先是朝三人行礼,才缓缓答道:“将军是平陵军之首,你又是姑娘,不好煞气太重。”
陈漾原本很是担忧苏念奴不识好歹,着装华贵不知规避身份,入了宫后给将军府添麻烦。如今见她张弛有度却不掩绝色,也难得朝她点了点头。
四人来不及多言,李沐与阿炎也骑着高马到了门前。他们身上的衣衫自然不及赵破奴的精巧,但身上的披风却与顾净言一样,都绣着与赵破奴衣服衣襟处一致的苍狼互搏纹。经过改制的衣袍显得两人英姿勃发,竟半点不输洛京士族郎君。
苏念奴在洛京受士族鄙夷多时,所争不过是口气。洛京人看不上苏家行事粗鄙,于是她花费了数年时间学尽了宫规礼仪,行为比公主更端庄,举止比王谢更得体。所到之处,无不自惭形秽,心生嫉妒。
这是她十多年来在洛京的生存之道,越是被鄙夷,越是要光鲜。若要问谁比她更明白如何以武将出身参与此类宴会,只怕洛京无出其右。今日这宫宴,她自然也不会让将军府的人丢了这个脸面。
坐在马车之内,苏念奴顺着顾净言拂起的帷幔看着前方骑马的高大男人。他高坐在马背之上,肃杀的大漠苍狼啸军图顺着马背而下。
苍色黄沙之下,孤狼立于冰湖前皋号,四周西戎兵马匍匐不敢前。因绣着金线,阳光之下苍狼在曳光,惹得百姓啧啧称奇。
“这绣样你做的可真好,那叫夕岚的制衣师也当真精妙。”顾净言感叹着,转头对她道,“你的手可好了?先前兄长本要我到你那儿学些规矩,因为你受了伤,我想着不好打扰,就找了阿姐。”
苏念奴听着她颇有些心虚地辩解,心知她是不愿与自己单独相处,遂面色缓和地答道:“已经大好了。弋阳郡主自幼长于洛京,多次入宫面圣参宴,如今又得陛下隆恩,会比我更懂如何教导你。”
陈漾归京之日掌掴了她,回头就被义兄罚了跪祠堂与打手板,如今想起手掌还发热。她对面前人不喜,又是个直性子,并不喜欢被奉承,见着如此尊敬的姿态,不由摆手,语气不善道:“得了,咱们如今一条船,你不必讨好我。”
苏念奴正眼对她淡笑,并没有反驳。想要得她讨好,旁人还未必有这资格。不过是因为身份尚有些尴尬,才不得不说些场面话罢了。
“兄长说了,让我今日进宫认认人,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一会儿你们得帮帮我。”顾净言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两眼,又换了一个话题。
“我如今身份为妾,与你们身份有别,是不可同席的。”苏念奴提醒道,“你若有不明白的,尽可请教郡主。”
顾净言并不知还有这规矩,显然有些发愣,心觉似乎这话题也不甚好。目光落在苏念奴身上长久,才缓缓朝她道:“兄长是天子近臣,今日又是为他庆功设宴,若有人敢欺辱你,你可不要忍让。他在洛京名声本就不好,多添几句骂名也无妨的。”
苏念奴在洛京盛名在外,如今一朝为妾,入了宫见各家王孙贵族,只怕会招来不少冷言冷语。
陈漾与苏念奴相视一眼,对她的担忧实在是忍俊不禁。
“你若是知道她过往在洛京的作为,就不会有这种担忧。”她替苏念奴答道,“你有这闲心思,不妨好好记住我教的宫规,可别行错礼,被那群士族子弟轻视。”
顾净言见苏念奴面色淡然,似乎确实不该担忧,才歇下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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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缓行,入了二重宫门,到了殿前众人方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