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利与达旦皆死于战中,他们的部族在战争中损耗大半,余下的残兵败将,只得依附于莫绪可汗。莫绪可汗性情软弱而好安宁,才能不足,收编旧部时,很受了一番磨难,又是由大好人魏会出面相助,自然,在这相助过程中安插了些人进去,也是应有之意。
莫绪可汗见中原的大鸿胪是位能人,处理起突厥的政务来也是头头是道,更是愿意坐享其成。他受突利压迫,多年来战战兢兢若惊弓之鸟,只想安享富贵,然而,他也不笨,知道大夏扶持他,为的是北方安定,便打定了主意老老实实的。
想到大鸿胪毕竟是大夏官,总要回去的,又想到突利的可敦是大夏公主,颇为能干,莫绪可汗忽然想起,大夏皇帝还欠他一位可敦呢!不行,不能等了,万一皇帝以为他得汗位便不恭顺可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派了使节入中原。有公主联姻,两国应当更为紧密才是。
魏会先回朝,禀报了一系列事物,当说到莫绪可汗之使已在路上,不日将抵京师时,皇帝状似无意地瞥了太子一眼,太子拢在袖下的手猛地握成拳,面上还得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来。
皇帝收回目光,与魏会道:“辛苦卿家了,朕与你旬月假,走亲访友,好生歇上一歇!”
魏会喜而拜,自少不得一番尽忠的言语推辞。
皇帝一笑,又命有司商议封赏,此番首功当属魏会,拟封为庆国公,加侍中衔。其余人等各有赏赐。
散了朝,皇帝又将太子拎到身前来教导。
未入太极,也不曾换下朝服,大约是见前两日下了几场雨,驱散了夏日的暑气,皇帝步入上林,信步悠然。
太子恭敬袖手,默然跟在身后,皇帝高大伟岸的身躯,在他身前大步而行。太子抬头,便看到皇帝冠冕前后的十二旒随着他阔大的步伐而微微晃动,旒上所贯白玉串珠在阳光下流光华彩,有着奇异的光芒。
太子抿了抿唇,敛下眼中担忧的眸色。皇帝唤了他在身旁,必不是为观赏上林初至的秋光。
宫道上空无一人,应当是赵九康提前派人驱散了。皇帝看着这满园绿意,心情十分舒畅,悠然道:“你看,打上一打,将突厥打得老实了,不是乖乖来朝了吗?”
定突厥,他登基来最大的功绩,历朝帝王,也没几个能做到的,皇帝心下得意,焉能不喜。
太子却是嘴里发苦,低了头,道:“阿爹英明。”突厥的确是来朝了,可有这样的局面死了多少人?突厥的军队一半死于内耗,一半为夏军所歼,他闭上眼,就可以看到当年在边疆嘶哑的惨叫,四溅的鲜血,一张张绝望恐惧的脸,交织成一场人间地狱。
皇帝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太子让皇帝幽深的眼眸看得紧张,皇帝复又踱步,道:“突厥使臣不日将至,便由你来接待。”
太子猛地抬头,皇帝的背影伟岸高大,就在他眼前,与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太子精神一振,拱手道:“儿臣领命。”由皇太子接待外邦来使,这非但是对外邦的看重,更是对皇太子身份的巩固。
皇帝一笑,稍缓了步,待太子上前,他拍了拍太子的肩头,道:“朕拭目以待,我儿自勉之!”
太子眼睛一亮,心情振奋!
他这段时日,极是压抑,总担心与皇帝离心,眼下一看,皇帝还是看重他信任他的!太子甚为雀跃。
与此同时的魏府便无如此温情。魏会目光幽沉地看着魏善,道:“广陵王果真如此难缠?”魏善说时,是说广陵王性情谨慎而机敏,见微知著之能令人心惊,又颇沉稳,深知相机而动。这种种褒赞,听到魏会耳中,便是难缠。
这两三年,魏会在京之日屈指可数,上一回是匆匆忙忙,来不及听儿子汇报,眼下终得清闲,能静下心来仔细听听了,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魏善见他阿爹身上笼罩的一层阴沉的气息,不禁更恭敬了些,道:“正是。不止如此,去年,几度流言纷扰,说是,”魏善微一停顿,舔了下有些干燥的嘴唇,道:“圣人对东宫不满而寄望诸王。”
若是流言属实,于魏氏而言,无异于惊雷。因魏后之故,魏氏与太子,当是一体的。
魏师出招对付广陵王与其他皇子之时,魏善着急,非因他对付诸皇子,而是因为魏师之法非奏效之法。
现在魏会回来了,魏善如遇浮木的溺水之人,殷切而依赖地看着他。少年人,知道厉害,却不知破解之法,最先寻求帮助的便是在他心中如高山一般屹立的父亲。
魏会看了看他,道:“若广陵王果如你所言,心思深沉,不该这般轻易地便让你看出端倪。”
魏善顿时一惊,瞪大了眼睛:“阿爹是指?”
“你是我的儿子啊。”魏会叹了口气,魏氏有三个外甥为皇子,可若这三个外甥皆不尽如人意,也不是非要抱紧不放的。且看看吧,还不必着急。
见魏善似有所悟,又似不明,魏会一笑,温和而慈祥:“不要想了,太子是圣人的太子,自有圣人做主。来说说你吧,男儿立志,宜早不宜晚,你可有什么想法?”
魏善已有十七,该入仕了,魏会有本事,能替儿子谋一好职,只是在此之前,他愿听听儿子自己的意思,也愿尽量尊重他的本意。
魏善早就想过的,他原想入东宫,成东宫之臣,早与太子拉近关系,将来便是天子近臣,得新帝信赖,可现下一看,东宫还有的乱,并非好去处。
浑水好摸鱼,浑水也不易看清形势,于魏善而已,眼前是千头万绪,他应付不来,只得道:“儿经事日浅,当此混乱之际,只恐一个不慎卷入纷争,”不出仕是不行的,只能尽量小心,“请阿爹赐教。”
魏会并没有认为儿子无主见,不懂就问好过不懂装懂,谦虚谨慎好过浮躁粗心。捋须想了一想,道:“不如先入武职,将来转也好,一直从武也罢,都有的选。”突厥定了,长江以南还有得磨,不怕无出头机会,至于转,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路嘛,总是走出来的,总有施展的地方。
魏善一想,也好,以他父之官职,他从武,必是军官,加上他伯父为大将军,将来不愁升迁。
有本事能立稳,有背景能升迁。魏善想明白,便道:“请阿爹为我谋划。”
魏会哈哈一笑,捋须道:“待突厥使臣走后,再行谋划。”是入禁军还是虎贲又或金吾,得仔细瞧瞧。
魏善欣喜,拜谢了父亲。
待魏善出去,魏会的笑意便渐渐收敛下来,幽沉而老谋深算的眼眸中闪烁的是思索与算计。广陵王如何还得再看,太子如何也要细观,最要紧的是,圣心如何偏向。
皇帝值盛年,他的心意所向,才是诸皇子前程的关键所在。
想到魏师煽动御史奏请诸王出镇之事,魏会便深深皱起眉来,若是太子自己稳不住,去一广陵王来一怀化王,有甚区别?太子已是太子了,只要能够岿然不动即可。太子比皇子更不易做,他便如人人可见,人人都要去衡量的标杆,万众瞩目,稍有一点偏差,便会为人所知,引人攻讦,没有哪个皇帝想要一个不完美的继承人,日久积过,则标杆毁矣。而诸王,是不愿看着太子挺立的,势必要寻机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