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尽头,一片不大的家族墓地被密织的翠竹深深掩映。

伊莫跪在这个陌生女人的坟前,极不情愿地磕了三个头。

墓碑看上去已很有些年头,刻字凹痕里的涂料斑驳零星,淡淡的色调早已不复当年的艳红。从碑底蔓延而上的青苔几乎铺满了前后两侧碑面,不觉间,连逝者的名字仿佛都将在某个阴雨的夜晚悄然隐去。

那个名字,那个在外公心间住了许多年的女人。

一阵竹林风起,伊莫被香蜡飘来的白烟呛住,一边猛咳一边踩着枯叶缓缓起身。她回头望向不远处的外婆,却见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正凝视着另一个方向。

外婆表情放松,不辨喜怒,唯有倒映外公背影的双眸闪烁着伊莫从未见过的光彩。外公拔完坟草,此刻正蹲身专注地焚烧纸钱。手下的动作不停,一张一张,生怕送不到那遥远的彼岸。火光映红了外公不再年轻的脸庞,他聚焦于一点的目光,不知此刻是正跋涉于过往流年,还是轻轻临摹着一副已不存于世却青春依旧的音容笑貌。

伊莫攥住拳头,紧紧盯住墓碑上褪色的名字。

那一天,她下定决心,静静长眠于墓中的女人,她绝不承认,那是另一个外婆。

年幼的伊莫格外困惑,为何外公会在青梅竹马的妻子逝世后半年,毫不犹豫地将另一个女人迎进家门。既娶矣,奈何又因香消之人,终日与续弦之妻争吵不休。

婚后未经年便病逝,又不曾留下一息子嗣,对于一个女人来讲,确乎会引得旁人生出几分怜悯。

人间属于她的痕迹被庸碌的生活渐渐消弭,一如被海水拍击的孤岛。沙土一粒粒剥离,直到苍茫无涯,大海中也再不见那一抹孤独的苍郁。

所幸,那个憨厚的小会计还记得你。你,一座月晖下幸福而又苍凉的孤坟。

可那户卖豆腐人家的女儿呢?得不到爱的后来者,又有谁在争吵的夜晚为她悲叹?

不过是一场再平凡不过的乡村戏,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西厢的漂亮女孩,一回眸,便相中了台下呆望着她的新丧鳏夫。

当年,崔莺莺一见倾心于张生;而今夕,憨厚的小会计八抬大轿迎娶了豆腐人家的小女儿。

那一年,谁为谁浅唱低吟一曲西厢;那一年,谁再难为谁吹散心头的一抷骨灰。

即便她为他生儿育女,算尽柴米油盐。

每一个外婆痛哭的夜晚,都给小伊莫的心添上一道伤口,也增加一分她的厌恨。青梅竹马的陌生女人也好,憨厚的小会计也罢,不过是她一缕缕抵触的倒影。

究竟是人生中怎样的情感,才值得以过往鞭笞而今?

生命中初段感情的意味,幼时的伊莫不会懂得。

直到总角之年,伊莫在台下望见了他,那原本以为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口,慢慢结痂,脱落,痊愈。

如果没有遇见他,伊莫永远不会明白,有些动人无可替代;

如果没有遇见他,伊莫永远不会甘愿,在陌生女人的坟头供上一束秋花;

如果没有遇见他,伊莫永远不会释怀,那个深深坐在竹椅里的小会计;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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