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佳浑身战栗,校园卡掉到地上两次才把宿舍大门刷开。她快速左拐冲进过道,恨不得立马从那个人眼前消失。
公主楼一如既往灯光煊亮,一只猫刁着火腿肠从斑驳的灌木丛影下晃悠悠跑过,无数扇半开的窗户里透出湿漉漉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淡香。一位夜的公主困在公主楼中继续着她的公主梦,玫瑰色的黎明到来前,王子被永远留在了回不去的黑暗中。
“我将来会让你只能跪着仰望我!”
陈吟洲蓄足了力,对着公主楼大喊。窗户边纷纷探出头来,嘀嘀咕咕的声音重又划破了寂静。陈吟洲对着冻红的手不住哈气,瑟缩着双肩往回走,落寞得像路边一只无人问津的干瘪气球。
陈吟洲走过伊莫身边,连眼神都不曾停留片刻。
伊莫仰天叹息:“李来佳,光我假装不认识你有什么用,你前男友都跟我形同陌路了。现在,你满意了吗?”
伊莫走出阴影,奶茶已经冷透。
回到宿舍,李来佳蒙着被子一动不动,姚桐斜坐在椅子上,听见钥匙转动的声响,拔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朝伊莫直撇嘴。
伊莫想和李来佳说说话的念头只好作罢。
凌晨一点多,手机铃声响起。伊莫一个激灵翻起身来,朦朦胧胧看了眼来电显示,轻手轻脚出了宿舍门。
“你们李来佳和我分手了。”
陈吟洲意料之中地平静,甚至还笑了笑。果然,电视剧里的悲痛欲绝寻死觅活都是唬三岁小屁孩儿的。
“嗯,我是目击证人。”
无论伊莫如何压低,她的声音依然在熟睡的楼层间回响得瘆人。她想去楼顶,但通道的大门紧紧锁闭,不死心地鼓捣了几下大锁,她颓颓然认命,在大门下的阶梯处坐下。
飞蛾扑棱向楼梯间昏暗的顶灯,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她对你说过什么吗?”
“她天天在宿舍打电话吵架,即便一个字也不主动说,我和姚桐作为局外人也早就摸得门儿清了。”
电话那头响起清晰的扣打火机的声音,火焰熄灭,陈吟洲长出一口气。
“原来你抽烟啊。”
“很久不抽了。”
“你们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帮你。我见过李来佳的父母,都是再传统不过的人,也很在意旁人的眼光。不是说你不好,你很好,但他们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当然更愿意把女儿托付给踏实可靠的人。李来佳她,是一个以父母为天的姑娘,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吃苦流浪这种事,对她来说就像回到原始社会一样无法想象。她爱你,也爱她所想要的人生。这种巨大的矛盾把她压成了什么样子,我想我不会比你更清楚。她的父母,抑或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替她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也不奢求你能原谅她,但我相信你能够公正地去看待你和她的一切。我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理中客,好好爱护你的吉他,它会弹出你向往的姑娘。”
她是你的前无古人,却不是你的往后余生。
伊莫说完这段独白,沉默,还是沉默。她甚至在想,如果“抱歉”二字有用,她愿意替李来佳说一万次。
李来佳说,陈吟洲这三年来在上海换租了许多房子,但每一处都临近美食街。他半是自夸地坦诚自己是个没有烟火气的男人,如此或许能够满足李来佳对于琐碎日子的热闹追求。没有课的下午,李来佳喜欢搬把椅子舒舒服服坐在窗户边,像海星一样摊开手脚,慵懒地看着街上的时髦男女熙来攘往。等到美食街的招牌熄灭的时候,那个人会出现,也或许不会回来。
在美食街招牌全数熄灭的此刻,陈吟洲大约也正在他临街的小屋里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那个等他回来的女孩却再也不会回来。
“我想拜托你们多担待担待她,偶尔有麻烦的时候关照一下她,告诉她,在社会上混饭吃,千万不要出言不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出言不逊?”
陈吟洲第一次见到18岁的李来佳,迎面而来的便是这个小姑娘挑三拣四的嘲讽和批评。那时候他刚来上海不久,正为新歌受到客人的普遍赞许而春风得意。
陈吟洲借着酒吧里旖旎昏暗的光仔细打量起这个似乎患有重度公主病的小姑娘。他还是第一次受到陌生人如此不留情面的指摘,搞得他在自己的地盘下不来台。你应该如何如何,你不应该这样那样……如果不是顾念到她是朋友的朋友,不好驳朋友的面子,陈吟洲一准翻脸送客。
李来佳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全新的风情,刚刚褪去校服与课本,所有的新鲜热闹都令她无比憧憬。她带着天生的无所畏惧横冲直撞,全然不在意她片刻前毒舌过的人是不是正生着闷气。
李来佳后来又时常随着他们共同的朋友过来闲坐,每次一看见陈吟洲放下吉他走过来,立刻微昂起头,开始指点起他曲子里的瑕疵。陈吟洲刚开始全程板着脸,用鼻子哼哼几声以示回应。后来数次在工作中碰壁,他渐渐明白过来,在被一千种阿谀淹没的巨网里,李来佳的话是难得的逆耳忠言。
“你别嫌弃我说话难听,撕裂自己也是一种涅槃。”
“甭搞得这么哲学,不适合你粗野的气质。”
陈吟洲开始喜欢听李来佳的嘴毒,看她滔滔不绝地摇头晃脑,再适时回嘴,成为他略显单调的生活里的小小乐趣。李来佳翻出手机里一张“她中意得要命”的照片——东北大雪初霁的原野上,黎明光彩奇异,北极熊李来佳摆着笨拙的pse,张大嘴想要一口吞下下太阳。
李来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那天到底穿了三条多厚的裤子才敢出门,陈吟洲一边捧场地回应,一边仔细帮她擦掉吃得满嘴满手的桑葚汁。雪白的北极熊被染成了企鹅,她只是傻乎乎地乱了心跳。
他们糊里糊涂地走到一起,正如这场爱情一样莫名其妙。
“李来佳是个泼妇,没人敢惹她。”伊莫笑着笑着,徒劳的欢快偃旗息鼓。“只要我还在上海,李来佳跟人吵架的时候就休想撇下我。”
没有头的故事终究没了尾。伊莫立在过道里,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梦游,她望着宿舍门鲜红的“520”编号,忽然很想把这个数字抹去。
一切都讽刺得如女巫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