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以为这世间的天地那么小,直到去过大漠,看过孤烟,见过杀孽,尝过生离死别,才明白我过去的日子竟惨白如一张纸。
那时候的凌王尚未登基,我最喜流连于烟花之地。戎马一生的爹秉持不打不成器的教条,但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最后我被爹无情地丢到边关磨练。
来战场的第一日,我便挨了金老将军一顿骂。
“这细皮嫩肉的,能干些什么!”他撑开宽厚的褐色手掌 ,五指有力地扣在我的肩上。
我的肩头一阵酸痛:“疼!疼!疼!”
他笑得直不起腰,脸上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揉成一团。
我忙挺起胸脯,理直气壮道:“谁说我不行!砍柴挑水、炊事击鼓,我无所不精,无所不能。”
“臭小子,我说的是上阵杀人。你爹是个军事奇才,你小子可就别糟蹋你爹的名声了。 我看你就先和祺儿练武去吧。”他走路时大步流星,头也不带回。
金祺是金老将军的幼子。那时他约摸十岁大小,平日里随士兵们磨枪耍棒,舞刀弄剑。金家铮铮铁骨的儿郎莫不如此。只可惜那个刚及我腰间高的小孩,我终究没能见到他提枪跨马、安定天下的那一天。
孤城落日,大漠穷秋。
那小孩罩着不合身的玄色的大氅,圆脸蛋儿晒得黑黝黝的,坐在马背,飞奔而来。他胯下的马通体黑毛,正昂起脑袋,扬起马蹄,高亢地嘶叫。
我远远地招呼他:“哟,小黑马。”
他跳下马,把马绥递给我,得意洋洋道:“那可是千里良驹,我爹可宝贵着呢。”
然后他一把箍住我,凑上去 ,细细打量道:“你就是爹说的那个新来的呀?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干些什么!”
这爷俩的,说话做事还真是一模一样。我对他们爷俩的言行举止嗤之以鼻。
“哎哎哎,你小子拉我要干嘛去呀!”
“练武啊。将来我们一起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这小子个子不高,力气倒是挺大的。
我浑身累得不行,一把骨头都要散架了。一卧在干枯的草地上,我就要昏沉沉地睡去。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个软绵绵的、白花花的东西摩挲着我的脸颊——这是女人的臂膀嘛。我见色起意,大胆地攀上去。哎,这么手感有点不太对劲。
一睁眼,同营的二狗子正举着油光发亮的猪蹄,乐呵呵地咧嘴大笑着。
“猪蹄!”我的嚎叫震耳欲聋。
以二狗子为首的人群投来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我叼起草,倚着柱子,唉声叹气道:“唉,晚春楼里的那群姑娘们,没了我他们怎么活啊!”
“什么晚春不晚春的!我告诉你,这可是孙大娘宰了她家的猪,我们才能分到这只猪蹄,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区区猪蹄就把他们迷成这副模样。我豪气地掷下话:“猪肉油腻腻的,本少爷才不吃这种糟糠。”
那群傻子竟再度用看傻子一样的眼光瞧着我,弄得我浑身怪不自在的。
我的自负没有维持多久。军中简陋的伙食让我的心情一落千丈。
晚饭后,我的肚子仍是饿得慌。稻草铺的床咯得慌,我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
捧着扁扁的肚腩,我偷偷爬起来,决定去金老将军的帐篷里找点吃的。
那老头子睡得可熟哩。我蹑手蹑脚地翻进去,他可一点知觉都没有。涂漆的茶盘上躺着一块碎成两半的糕点。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环顾四周后,捏起糕点,踮起脚尖,缓缓走出。
“啪。”有一双大手伸向我的脖子,我四肢麻木,后背不由一阵发凉:“鬼啊!有鬼!”
帐篷里的蜡烛一盏一盏亮起。
“没有鬼,但有贼。”金老将军的脸闪在我面前。
他的指头轻弹着我的额头,我手中的糕点险些跌落。
“吃吧,吃吧。臭小子,你不吃饱,哪有力气上战场。”
我不好意思地盯着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怕啥!会吃你的不是我,而是战场上的敌人。”
秋风吹散了路过的大雁,在日复一日的军营生活里,我险些忘记了四季流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
死去的小兵面容稚嫩得很,浑身沾满了泥和草,胸口有着一个大大的洞,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着血。
是夜袭的敌人下的死手。
我的十指绷得发紧,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抡起拳头,砸在边国的蛮人脸上。
“还记得前些时候送猪肉的那位孙大娘吗?”二狗子突然问道。
“嗯。”
“孙大娘有三个儿子,都上了战场。一个埋在黄土里,另一个葬在河边,还有一个就躺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