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晚中又飘荡起了悠扬的笛声,不过今日吹笛之人的心境似乎格外不好,同样的曲调,却平添了许多伤感。骊华躺在床上,耳朵听着笛声,脑中反复想着陆暮笙说的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真的....要嫁给炎国太子为妃吗?真的能做到与仇人同床共枕、强颜欢笑吗?骊华瞪大了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头顶的床幔,洁白无瑕的月光将屋外树枝错乱的影子映在床幔之上,那些晃动的影子,此刻在骊华眼中像极了长牙舞爪的妖怪,它们咆哮着、怒吼着,肆意展示着自己顷刻吞噬弱小的力量;又像黎国王宫那场漫天的大火,顷刻间将亲人、朋友、玩伴和所有的一切都无情地吞噬。
骊华双手颤抖着,拼命的想抓住些什么来发泄情绪,可除了软弱的被角,她一无所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越流越多,不由地小声啜泣起来,可悲伤一旦找到宣泄的出口,就如同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人只有在做抉择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无助,此时的骊华再也没有父母的爱抚、朋友的关爱,只能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掩面而泣。
今晚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唤雪阁中,早已服过药的妘挽公主,亦是久久难以入睡,“丹夏,她很好,真的要她.....替我嫁到炎国去吗?”一旁名叫丹夏侍女道,“回公主,陆公子确然是这么说的。”妘挽公主转头看着立在床边服侍自己的丹夏,“若没有她,你也甘愿....放弃自由,去那凶险之地吗?”只见丹夏二话没说便跪在地上,神情愤然的说:“当年,炎军杀我父将,灭我三军,今生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妘挽公主看着决然的丹夏,心中五味杂陈,人啊总是拼尽全力去争取那些自己想要的,而忘记自己已经拥有的。曾几何时自己也同她们一样,有豁出性命也要实现的执念,可当自己真的为此付出一切之后,才发现当时的痴迷和执着只不过水中月、镜中花,那么的虚妄、那么的荒诞,怎比得过人间的简单、质朴、平凡的美好,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窗外笛声千回百转,屋内人的心泣血成霜,愿你们这些为心中执念孜孜前行之人,有生之年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也许因为都经历过生死,斑驳的命运让本该平行的两个生命发生了重合,如今两人的身份都已被对方知晓,谁都无须在对方面前刻意隐藏,本就相似的性格,让妘挽和骊华两人很快就成无话不谈的知己。每日骊华都会算好时辰,在妘挽进完药后精神最好的时候,去同她说说话。
这日,天气格外的好,和煦的秋风吹拂着园子里盛放的金桂,阵阵扑鼻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突然骊华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加快步伐朝唤雪阁走去。屋内,妘挽已经吃完了药,看见进屋的骊华,会心一笑。这几日虽然身体越发的虚弱,但精神却越来越好,早饭都比以往多吃了几口。“妘挽,今日...我们去园子里晒太阳吧。”此话一出,妘挽心中一紧,旁边的丹夏赶忙阻止,“姑娘见谅,今天日头倒是不错,但是已入深秋,秋风寒凉,公主会着凉的。”骊华闻言,并没有接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妘挽,“你要去吗?妘挽,只要你想....就可以。”骊华坚定的说,“我要去。”妘挽紧紧地握着骊华的手缓缓地说道。
骊华在廊下的朝阳处放了把椅子,在椅子上铺上毛毡,在丹夏的惊讶声中,骊华一把抱起了躺在床上的妘挽,向屋外走去,走过丹夏身旁时,不忘嘱咐道,“丹夏,别忘了毯子和手炉。”
妘挽永远也忘不了,当她被抱着走到屋外的那一刹那,闻到的第一缕芬芳,是多么的鲜活,多么的摄人心魄,那一刻自己许久未在跳动的心脏,仿佛也活了过来,随着鸟儿一同飞翔,随着秋风一起游荡。一道刺眼的眼光射入眼底,妘挽赶紧闭上了眼,可是很快眼睛的灼热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阵阵清爽。骊华想得很周到,桌椅案几和火炉早早就备下了,炉上已经烧开的水,正在突突地冒着热气。妘挽迫不及待地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她还不知道原来自己住了三年的立雪园是这么的美丽。她看见了青松和红叶,看见了池塘和水车,看见了亭台和楼阁,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蓝天和白云,她贪婪地吮吸着香气,害怕这是梦,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良久,她躁动不安的心得以平静,她才慢慢地相信,自己终于回到了那....阔别已久的人间。
“谢谢你,骊华,咳咳,就算下一刻死了,也是值得的。”妘挽看着头顶流动的白云,平静地说。骊华不慌不忙地替妘挽盖严了放在腿上毯子,“不许胡说,你想看,我们天天来,好吗?”妘挽知道骊华是真心对她好,从来不把她看做奄奄一息的病人,妘挽道,“你这么好,为什么....大家都说你荒唐呢?”
“因为我不喜欢王宫的拘束和规矩,他们总在对我说我不能做什么,却从未关心过我想做什么。其实....我阿娘也不喜欢王宫,可是她喜欢阿爹,所以为了阿爹她放弃了原本的海阔天空。有阿娘在时,我的生活虽然枯燥但却很甜蜜。”说道这儿,骊华不觉发自内心的欢笑,“可是后来,阿娘走了,带走阿爹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快乐,王宫对我而言太过冰凉,我不愿也不想成为什么受人爱戴、受人敬仰的公主,我自始至终只想成为阿爹、阿娘的女儿罢了。”
也许话题有些沉重了,骊华不愿破坏妘挽难得的好心情,转言道,“听闻你之前可是个真正的公主,知达理,循规蹈矩,所以你肯定没有翻过太尉府的闺房,没有偷喝过廷尉府埋在树下的佳酿....”听着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妘挽摇了摇头,“嘿嘿,其实也没什么了,当时坊间相传,孙太尉幺女温婉贤惠,颇有先霍王后之风,我好奇,几次相邀,奈何孙小姐孤傲,以各种理由婉拒,所以我才想着夜探太尉府看个究竟,谁知正巧碰上她在园中私会情郎,被我逮了正着,虽然最后我俩都没落个好名声,但我想......她应该会更惨些。”
说完,骊华给妘挽和自己的杯中斟满了水,喝了口水,继续道,“纪廷尉家的夫人善酿酒,逢人就吹嘘自己酿的酒天下无双。我阿娘生前最喜桃花酿,她酿的酒那才是一绝,我不服气,就跑到廷尉家,挖了他夫人埋在树下的酒,一尝简直比马尿还不如,索性就把酒全毁了,省得她再去骗人。”“哈哈哈...果真是荒唐....”妘挽笑得合不拢嘴,骊华看着妘挽笑,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的父王知你如此,没有责罚于你吗?”妘挽问道,“怎么会不罚,只是我犯错从不遮掩,只道‘这错我认了,父王罚我便是。’于是.....父王也就小惩大诫了....”骊华说着,心里全是那时的温暖。现在细想起来,她当时着实荒唐,不过只要是同她阿娘有关的事,骊华就格外上心。这两个人就这么肆意地笑着,这深秋之美景有了她们的笑声,愈发动人起来。
“骊华?”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妘挽突如其来地一问,骊华怔住了,明媚的阳光忽然晃了下眼,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许久未想起的、生气而冰冷的脸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算是有吧,不过....我只见过他一面,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因为误会,我还当众....臭骂了他一顿,哈哈,我想我这辈子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倒霉蛋了吧。你呢,妘挽,你有心仪之人吗?”骊华顺口一问,
“嗯....有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喜欢的人。”妘挽弯着嘴角,看着远方,好像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两人明明喝的是茶,却仿佛饮酒一般有了微醺的状态,骊华托着腮帮子看着妘挽,静静地听着。
“我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因为他的身份,他总不招那些王孙公子的待见,虽然明面上那些人做不了什么,但暗地里他吃了不少亏。记得我五岁那年,父王带着百官和几乎所有王室宗亲的公子哥们去西山狩猎,父皇宠我允我相随,二哥哥怜我不会骑马,就带着我在猎场周围闲逛,却正巧看见七八个公子哥把一个青衣的少年围了起来,他们由最开始的辱骂、到推攘、更甚者拿小石头砸,那个青衣少年只是生着气,却并不还手。当时我还小,打心里看不起那个少年,嘲笑他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后来不知谁说了什么,前一刻还弱不经风的少年,下一刻便挥舞起拳头朝一个个公子哥们扑了过去,那些公子哥都是世家子弟,其中不乏一两个身手好的,可在那个青衣少年面前却不堪一击,他挨了一拳,就还回去两拳,顷刻间就把那些刚刚欺负过他的人,打得是人仰马翻。那天的阳光也同今日这般明媚,青衣少年咬着牙关,抡起瘦弱的臂膀,无畏对手的强大,肆意地挥洒着拳头。有个公子哥打怒了,搬起身旁的大石头要偷袭少年,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甩开二哥哥的手,跑上去把那个公子哥推到在地。你可能不相信,我当时在那个少年的眼睛里看见了光芒,从那时起,他便活在了我的心上,一活便活了这么多年。咳咳咳...”骊华起身,又给妘挽倒了一杯水。才子佳人,本是一段佳话,可如今的情形,到底是如何而来?骊华颇为好奇,但并没有问出来。
润了润嗓子,妘挽开口道,“你一定很好奇吧,一个看起来如此美好的开始,怎会有落到今日的田地。”“不仅仅是好奇,而是有种想要打人的冲动。那个青衣少年如今可还活着,若是活着,看你如此深情,却不做回应,此等薄情之人,该打。”骊华看似说笑着把玩着茶杯,心里还真盘算着打人的事。
妘挽笑了笑,“他还活着,而且他时不时还会来这立雪园....看我。”骊华僵住了,常来立雪园中的男子,难道是.....。看着骊华的神情,妘挽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不错,我心仪之人就是陆丞相之子....陆暮笙。”“怎么会是他,那个冷面阎王....”骊华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直口快,立马抿住了嘴。
妘挽倒也不甚介意,“嘿嘿,他表面上是清冷了些,但是我知道.....他有着一副火热的心肠,而且他很好....不是吗?”骊华心中有些不忿道,“是了,是了,你的陆哥哥武功好、采好、还会吹笛子,确实是难得的妙人啊。”“嗯嗯,说的不错。”妘挽脸上露出了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娇俏,骊华道,“一个是天之娇女,一个是丞相之子,家室匹配,为何......”
“因为有些情意.....同家国大事相比,不值一提。”妘挽收起了刚刚的欢喜,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忧思,“一来,陆公子的父亲虽是丞相,但他的生母却并非丞相夫人,丞相糟糠之妻早亡,陆公子乃丞相发妻所生,在那些迂腐的世族之人眼中他依旧是血脉卑贱,”姝郡主虽不是陆暮笙的生母,但是在丞相府的时候,郡主对陆暮笙很是疼爱,想来她膝下无子,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了吧,骊华心里想着,嘴上却不作声。“二来,是因为我的身份,因为我....早早便被内定为炎国太子妃的人选。”咣当一声,骊华把杯子甩了出去,气氛道,“又是炎国。”
妘挽苦笑一声,“很早的时候,我的母妃就告诉我,成为炎国的太子妃,得到他的宠爱,我的弟弟在未来的王位之争中,就会有巨大的优势,我的牺牲可以为东夷带来安宁,也会为我的母族带来荣光,这是我该承担的责任。说来可笑,生为公主并非我愿,富贵荣华也非我所想,而我.....却要为了这些缥缈的虚妄奉献一生!咳咳....”
“你不甘心,对吗?”骊华又给妘挽添了一盏茶。
“不甘心,咳咳,我不甘心......又能如何,王室宗亲都想着苟安于世,只是牺牲一个公主罢了,又有谁会真正在意,咳咳,可最让我心寒的是,面对如此大的压力,我尚且据理力争,可他却早早地放弃了,咳咳.....咳咳....”妘挽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扶着桌案想要站起身来,腿上的手炉和毯子滑落在地,“为什么他要放弃呢?咳咳咳....开始的时候是,明明有情的....咳咳咳,为什么?骊华,咳咳咳.....”她虚弱的身体支撑不起她如此大的动作,胸口的剧烈起伏已经说明她呼吸已经不畅了,骊华一下子慌了,一把抱起妘挽,向屋内走去,“丹夏,丹夏,快去寻岐医师,快。”
经过岐医师两个时辰的救治,终于让妘挽转危为安,骊华一直在门外候着,直到岐医师亲口告诉她,已经无碍,骊华悬着的心才放下,骊华内疚道,“岐爷爷,我....是不是做错了?”岐岩道,“你啊,也别太自责,公主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很感激你为她做的一切,叫你安心呢。”骊华道,“真的吗,岐爷爷,她不怪我!”岐爷爷叹了一口气道,“哎,公主已经时日无多了,在那之前多做些喜欢的事,何错之有啊!”说完就忙不迭地去备药了。
唤雪阁外,一个身影亦在那候了两个时辰,听见了岐神医的话,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身正欲离去,骊华声音在背后响起,“既然关心,陆公子何不进屋探望,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先放弃?这是妘挽晕倒前,拉着我的手问的。她见不到你问不出口,我来替她问,因为你的富贵前程吗,因为你的功名利禄吗?”骊华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向陆暮笙怒吼道,
“你真的认为我在意那些吗?”低沉地声音,理智提醒他要保持冷静,但是颤抖的身体却将他内心的波澜暴露无遗,“什么公主、太子妃,我不在乎,挽儿她也不在乎,我甚至计划好了逃跑路线,和她浪迹天涯......”陆暮笙双手紧握栏杆,低着头,黑暗中,骊华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相信吗,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与生俱来的责任吗?我以前不信,可我现在信了.....我有....我的不得已。我本以为只要我远离她,时间久了,她就会慢慢把我淡忘了.....”陆暮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可....被内定为炎国的太子妃这件事让她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她本来就心思单纯,缺少防人之心,难免被人钻了空子,那年冬日,她.....不慎失足落于寒池之中,被发现时只剩一口气了....”骊华质问道,“堂堂公主,怎会失足落水,你难道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陆暮笙看了骊华一眼,“其他的.....我不便多说,也许等姑娘.....回到东夷王宫,自然就会知晓。”
说完,陆暮笙再朝唤雪阁看了一眼,转身落寞离去。骊华看着陆暮笙孤寂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能感受到陆暮笙的悲伤,他分明对妘挽是有情的,他的不得已真的那么重要吗,哪怕牺牲了妘挽,牺牲了他们的未来也是值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