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国的鸣鸾殿上,此时一派祥和的景象,在太子的主导下,怀朔会盟顺利达成,炎国眼前的危机消弭于无形之中,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太子,武王对凤凛的表现都很是满意,朝中的亲贵公卿对凤凛更是说尽了溢美之词。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炎国朝堂的局势已然明朗,虽然太子的开局不好,但幸得武王扶持,再加之本身才能卓绝,一路披荆斩棘造就今日的局面,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他无疑是下一任炎国君王的不二人选。对于朝臣们的赞誉,凤凛不卑不亢地平静应对,因为他明白这些人的华辞瑰藻对得并不是他轩辕凤凛,而是炎国太子,而且此时他的心中还想着另一桩事,陆暮笙也同他一道来了惠阳,虽然凤凛尚不清楚陆暮笙此行的目的何在,但他清楚其突然到访绝不像看起来得那么简单。
果然,未到晌午,陆暮笙进城的消息便传到了妘挽的耳中,本就不安的她心里更加的焦虑,自己嫁到炎国已有段时日,可对于东夷那边却一直没有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妘挽猜测无论陆暮笙带着何种目的而来,对自己一番敲打在所难免,毕竟自己的身份......
可突然她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对于炎国太子妃而言是软肋,可对于东夷又何尝不是威胁,若冒名顶替之事东窗事发,于东夷亦是灭顶之灾,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许她应该好好利用陆暮笙的这次惠阳之行,为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谋一个退路......联想到作为妘挽的前世今生,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闪过,虽然有些兵行险招,但对于她目前的处境而言.....也算是一线生机。
太子凯旋而归,炎国王宫自是要庆祝一番,在同去宴席的路上,凤凛很快便察觉到了妘挽的心不在焉,问其原由,妘挽也只是借口搪塞。庆功宴声势浩大,陆暮笙作为东夷国的使臣自然也在其列。妘挽有心事,凤凛自是对她多留意了些。果然发现,一场宴会下来,妘挽总会不经意间地朝陆暮笙那边多看上两眼,看着妘挽泛着微波的眼神,凤凛似乎知道了她心神不定的原因,可这个原因却让凤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就这样,宴会便在旁人的一片欢愉中结束了。回程的车驾内,凤凛生着闷气,妘挽一言不发,两人着实心猿意马。
东宫畅春阁内的侍从们,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吉祥话儿,就等着太子从宫宴回来说上一说,讨个彩头,可当太子大步流星地踏入畅春阁,冷冽地气息便扑面而来,话还没开口,便被太子身后的王召一个凌厉的眼神儿给堵了回去,急忙退下。虽然王召也不清楚太子这气儿打哪来,但久在太子身旁伺候,他也早已习惯了主子的喜怒无常和遇事随机应变。
凤凛怫然不悦地看着桌上的奏报,王召在一旁小心侍候。人吗,一旦有了七情六欲,就免不了贪嗔痴恨,这事儿若是换成旁人,凤凛一定手起刀落,处置的毫不留情,可偏偏那人却是他的太子妃,那个总是让他莫名在意的人。凤凛内心越纠结表面越是安静,整间房只余太子翻阅奏报的“哗哗”声和油灯中火芯烧的“呲呲”声。
一日清晨,凤凛来月漓阁用早膳,两人同往日无异。直到凤凛快用完膳时,妘挽才瞅了个空档,悠悠开口道,“殿下,臣妾...有一事想请教殿下。”凤凛看了妘挽一眼,顺势放下筷子,试了嘴,道,“太子妃有何事但说无妨。”妘挽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妾只是想问,若有一日臣妾犯了错,不知太子会如何处置?”凤凛听后轻笑了一声,挑眉道,“在本宫看来,太子妃自从嫁入炎国后鲜少循规蹈矩,替太子妃善后几乎成了本宫的例行公事,你今日这一问倒叫本宫有些不知所措了,莫不是太子妃自觉往日荒唐,要痛改前非了不成....”“噗嗤”一声,一个小丫头没忍住笑出声来,饶是辛禾“身经百战”比较从容,赶忙将其打发了下去,向太子请了罪,凤凛不甚在意,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妘挽等着她的反应。
妘挽这次并未像从前一般同太子据理力争,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继续道,“臣妾多谢殿下之前的包容,可....若臣妾犯得是不可饶恕的大错...那殿下又会如何处置....”妘挽说得一本正经,不仅让辛禾、丹夏一头雾水,连凤凛都收起了刚刚的戏谑之情,若有所思地看着妘挽,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被屋外的王召打断,“殿下,时辰到了,该去朝会了。”
凤凛只得起身,披上披风,出门而去,可行至屋外又停下,看着立在屋外为自己送行的妘挽道,“一切等本宫回来再说。”说完便快步离去。等到太子远去,辛禾问道,“太子妃,您刚刚所问何意啊?”妘挽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你们莫要多想。”然后转头对丹夏道,“陆公子已来惠阳多日,本妃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了。”丹夏答道,“是,奴婢明白。”
如今的惠阳已入初冬,对于常年在温热气候下生活的陆暮笙,这天着实冷了些,所以他驿馆的屋内早早便备下了火盆。自从得知太子妃要来驿馆的消息后,陆暮笙就在耐心地等待着。果然辰时刚过,太子妃的仪驾便到了,太子妃此次轻车简从,除了丹夏,只带了几名侍女。
温暖如春的屋内,飘着甘甜的茶香,妘挽坐在上首,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暮笙,一番寒暄过后,陆暮笙拱手道,“听闻在下要来炎国,槐王和夫人备了不少礼物,吩咐一定要亲手交于太子妃。”妘挽点头道,“本妃离国许久,甚是思念故土,多谢公子了。”然后转头对丹夏说,“你们去清点礼物,务必完好地送到东宫。”丹夏会意,应了一声“是”,便带着其余人退出了屋去。
如今屋里只剩两人,妘挽也不再拘谨,道,“来了炎国,我几乎都快适应了炎国初冬的凉气,如今在这屋内竟觉得有些燥热了。”说着便脱掉了外袍,然后慢慢地走到陆暮笙的对面坐下,笑道,“除去身份,我同公子也是旧相识了,不知公子这次远道而来,可有什么要事要交待。”陆暮笙有些惊讶于妘挽突如其来的举动,但面上还是保持平静道,“公主您身份尊贵,又是炎国的太子妃,是两国和平共处最关键的纽带,此次在下前来,除了为公主献上礼物外,并无其他大事。”
妘挽冷笑几声道,“是啊,公子胸怀天下,志在高远,怎会为些小情小爱困住手脚。”此言一处,陆暮笙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妘挽视而不见继续道,“公子大概没想到吧,我竟在这惠阳城里见到了..曹格,知道了一些公子过去从未告知的始末,原来他的变节另有隐情,怪只怪我自己当初愚昧无知,偏听偏信,才会被有心人利用。”此话一出,陆暮笙就知道如今他面对的,再也不是那个一心只想复仇、容易被人左右的公主了,看来昔日天真的公主确实成长了不少。
陆暮笙依旧平静道,“不告诉公主,是不想分了太子妃的心,而且在下不认为,您知道了....会对如今的局面有什么改变。”妘挽突然冷下脸道,“过去的事情已是定局,多说无益,可我如今反悔了,想从公子处讨一个退路。”“噢?在下身无长物,人微言轻,不知要如何才能帮到太子妃?”陆暮笙道。
妘挽看着陆暮笙愣了片刻,一扫脸上刚刚的阴霾,突然露出明媚的笑容,道,“与公子谈心很有意思,竟让人如此心绪不宁,哎,这屋里好热啊....”说着便拿出绢帕试汗,又道,“许是这头上的珠钗太重了,若是少些,说不定会舒服很多....”说着,便动手卸下头上束发的珠钗玉冠,很快一头乌黑的秀发便如瀑般四散开来。
陆暮笙注视了妘挽片刻,突然感觉不妥,立刻起身,转过身去道,“若太子妃觉得热,在下把火盆移出屋去便可,还请太子妃自重。”说着就准备推门而出,妘挽的声音在其身后响起,“现在屋内只有我们两人,加上我此时已衣衫不整,若我非说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怕是陆公子再巧舌如簧,也说不清楚了吧。”
妘挽缓缓起身,一步步逼近陆暮笙道,“早在我嫁到炎国之时,怕是炎国的暗探早就打探清了妘挽公主在宫中的一切,其中必然包含了些同陆公子两小无猜的过往,所以....”妘挽边说边解开了束腰的衣带,松了松衣领。“所以您不惜自毁清誉,也要让太子误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好让他有理由厌弃你,放你离开炎国是吗?”陆暮笙说着,却始终背对着妘挽,没有回头,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了太子妃近日里所作所为目的何在。妘挽不紧不慢地道,“公子说得不错,这是我能想到的......对所有人伤害最小的办法了....”
陆暮笙冷笑道,“不错,毕竟是宫闱秘事,又涉及两国亲贵,牵连太广,有损王室颜面,必会低调处置,找个由头遣送回国,确是一法。太子妃好谋划啊,若是在下来炎国前没有丝毫准备,怕是不得不听从太子妃的安排了。”妘挽笑道,“有所准备,公子准备了什么?”陆暮笙仍是背对着妘挽道,“案几上有一木盒,里面是在下准备的.....另一份礼物,还请公主笑纳。”
妘挽转身,走到案几旁,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放着一封信,拆开信,妘挽的神情由刚刚的风清云淡变得局促不安,她生气地摔掉木盒,对陆暮笙吼道,“窈娘她们现在何处?若你敢伤了她们性命,我不介意鱼死网破....”陆暮笙厉声道,“请您先更衣!毕竟能和在下谈条件的是炎国的太子妃,而不是不顾一切想要逃离的公主。”声音冷峻,充满这不容置喙的气势,妘挽恨恨地看了陆暮笙一眼,无奈地拿着自己的衣饰退到了内室。
等妘挽一切整理妥当再出来之时,陆暮笙已经重新泡好了茶。他们相对而坐,妘挽开门见山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陆暮笙道,“梵京城,丞相府的别院内。”妘挽道,“可有人受伤?”陆暮笙道,“无人受伤,在下行事小心,还请太子妃放心。”妘挽长舒了一口气道,“你既知他们的身份,又拿他们来要挟我,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陆暮笙笑道,“太子妃多虑了,在下请他们来东夷是做客的,并非要以此要挟太子妃,再者,若不是在下及时行事,怕是他们现在.....已然落入了太子手中。”“什么,太子他....”妘挽惊讶地直起了身子,陆暮笙道,“不错,从他们逃出惠阳城起,就被太子的人盯上了,于他们而言,在东夷毕竟比在其他地方更为安全些。”关于这一点,妘挽不置可否,若是落在凤凛手中,他们的确凶多吉少。
妘挽语气有所缓和道,“虽然不是要挟,但东夷定不会白赊这份人情,一定还是需要我.....做些什么的吧?”陆暮笙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槐王和父亲只是希望您能安下心来....继续当好您的太子妃。”妘挽苦笑道,“你们....还真是擅长强人所难,我那么煞费苦心地拉公子下水,就是因为这个太子妃我真的....当不下去了。”说完便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陆暮笙为妘挽续了茶,道,“在下想知道....您改变心意的缘由。”妘挽言辞闪烁道,“没什么理由,东宫里面藏龙卧虎,我这个太子妃空有其名,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陆暮笙看着妘挽道,“在下认为....这是您的借口,您不想当这个太子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您....对太子动了情,喜欢上了您的仇人,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对吗?”妘挽别过头去,“你...不要胡说,我..我才没有....”陆暮笙看着妘挽毫无底气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太子妃您尽心地讨好虞国夫人,期初是为了缓和您和太子的关系,可这其中难道就没有您的私心吗?冬祭大典之上,您不顾自身安危地向太子示警难道只是出于道义,太子妃您的心.....其实早就不受您的掌控了吧.....”
“啪”一声,妘挽将案几上的茶具一扫而光,她狠狠地拍打着案几,气急败坏道,“我已经说了不是了,你难道听不懂吗,我蠢笨无知什么都做不好,让我这样的人当太子妃.....对东夷毫无用处,难道你不明白吗.....”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妘挽将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一舒而尽。发泄一通的妘挽,终是无力地靠着桌案,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中滑落,嘴里喃喃自语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样继续走下去.....”
陆暮笙看着眼前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的妘挽,突然想起了那年初夏,阳光溢满的午后,王宫御园的清池旁,那个面带羞涩的妘挽公主本是满心欢喜向自己诉说情愫,被自己无情拒绝后,也如此这般的伤心、绝望、恼怒和悔恨,陆暮笙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心中竟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感,直到被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拉回思绪,陆暮笙开门,一名侍从道,“公子,太子来了。”
听到太子的名字,妘挽赶忙擦干眼泪,整理仪容。不多时,凤凛便气势汹汹而来,只见陆暮笙站在屋外迎接太子,妘挽神情沮丧地立在屋内,几个奴仆正在屋里收拾打翻在地的茶碗,陆暮笙作揖道,“殿下见笑看,是下人不小心打翻了茶碗,实在是失礼了。”
凤凛并不理会,径直走到妘挽声旁,看到了妘挽眼角依稀的泪痕,但并未多说什么,轻声道,“怎么自己就来了,不是说好了等本宫回来的吗?”妘挽低着头道,“殿下事忙,此等小事,臣妾不想给殿下添麻烦。”凤凛道,“你的事于本宫而言从来都不是麻烦。”说着安慰似的拍了拍妘挽的肩膀,妘挽抬起头看着凤凛,挤出来一抹笑意。安抚过妘挽,凤凛也未再多言,转身对陆暮笙道,“本宫和太子妃还有事,改日再同陆公子....叙旧。”说完便牵着妘挽的手走了出去,陆暮笙仍立在屋外屈身道,“恭送太子、太子妃。”
凤凛和妘挽坐在回宫的车驾上,妘挽觉得有必要同凤凛解释些什么,可正当她要开口,凤凛却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给她,“这是西市的马蹄糕,知道你喜欢,趁热吃吧。”打开纸包,热腾腾的香气充满了整个车驾,“殿下.....没有什么要问臣妾的吗?”妘挽看着手中的糕点,怯怯地问道,凤凛摇头道,“本宫不是纠结于过去之人,本宫更看重的是现在和将来。”
‘现在和将来吗?’妘挽心里想着,拿起一块马蹄糕放入嘴中,香甜软糯,滋味甚佳。看着妘挽吃下糕点,凤凛又道,“对了,今日你问本宫的问题,本宫已经想好了答案。”只听凤凛掷地有声地说道,“既是本宫的太子妃,那不管出了多大的事,自由本宫替你担着,本宫的意思,你...可明白?”此刻的妘挽眼含流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凛,口中的糕点再也品不出香甜,心跳也仿佛停滞了一般,这是一个承诺,虽然了了数语,却重若千斤,这是他轩辕凤凛在向她许诺他们美好而值得期许的将来。妘挽的眼眶渐渐湿润,原来听自己喜欢的人说着心意相通的话是这般的让人心神荡漾,可感动之余却也有那么一丝丝失落,她多么希望凤凛的这番话是对堂堂正正的羌?说的,而不是此时眼前这个冒名顶替、不伦不类的妘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