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了坟,又烧过头七,姑娘们都回家去了——都在娘家快一个月了,也该回去看看了。六姐的公爹过生日,夫妇二人带着孩子回去给老爷子拜寿了。家里只剩下霍老爷子和奉贤柳叶儿。
奉贤默默坐在父亲身边。流连端过来一壶双花竹叶熟水,不忍打扰这对父女可贵的独处时分,霍老爷子叫住了她,一时气促,咳个不停。柳叶儿忙上炕去给老头儿捶背,奉贤愣了一下,也伸出手来给父亲捶了起来。
流连扶着老头儿,奉贤忙把被窝枕头塞在父亲身后。霍老头靠上去长舒了一口气,揩去眼角咳出来的泪花。奉贤忙倒了一杯茶捧到父亲嘴边,老头儿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欣慰道:“小七手艺越来越好,煮得茶不错,好喝!”
沉默了一会儿,霍老先生终于开口了:“奉贤,你四个多月的时候,你祖父和你大伯遭了屈官司,我和你娘、你祖母、大伯娘母子被逐出京城遣返回家。你大伯娘当时怀着身孕,连气带病,受不了一路奔波,死在中途。好容易回来,咱们这一支却被族中除名了,房产地亩全被充作公产,呵呵!京里家产被没入官中,全靠变卖你祖母、大伯娘、你娘的嫁妆才勉强回了家,当时不说一贫如洗也差不多了。你祖母哪受得了这个,一病不起,你大堂哥还小,你娘带着你真是心力交瘁,连店也住不起——一来没钱,二来没店肯留,我怕你们娘母子受不住,就把你俩送到你外祖家,好歹有个暖和屋子住,吃一口热饭。实指望岳家能伸出援手,拉咱们一把,唉,不说也罢。我和你祖母还有礼哥儿将就挤在马车里,谁知礼哥儿也病了,无奈只好变卖马和车,马没个正经草料吃,瘦了许多,那些个无良的牙行,将价钱压得极低,我舍不得卖,只好又牵回来。黄昏时,天上下起雪珠子,奉贤,当时我们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想一死了之。你祖母抱着礼哥儿直哭,我不能哭,把行李往车上搬,准备去城门洞避避。这时候,小七的爷爷从旁边过,看不下去,问我怎么回事。小七,你爷爷虽是个赶车的,却是个急公好义之人,颇有几分侠气,你的脾气随他。他骂了牙行几句,问我肯不肯随他去乡下,他可以借给我一所小房子住,虽是土坯房,也能挡得了风雪。他劝我先安顿下来,要不老的老小的小,再冻出个好歹来,日子就真没法过了。”
流连见他情绪激动,忙劝他歇歇,霍老先生摆摆手,拿过帕子蒙在脸上,镇定了一下心神,扯下帕子接着说:“小七,你爷爷是个精明的,他说我的马长途劳顿,虽是好马,只是卖相不好,用好草料好好喂喂,这车子刷洗出来,价钱翻一倍不止。就这样,我们跟着你爷爷天黑透了才到石桥。小七,你家的青砖院当时还没盖好呢,你爹也没娶你娘呢!”霍老嘴边起了几丝细纹,眼亮了起来,“你爷爷叫你奶奶快点儿给客人弄点儿东西吃。你爷爷对你奶奶说我们是客人!你奶奶灶活儿好,手脚又麻利,霎时间就做出来一锅疙瘩汤,,汤里还放了白菜叶儿,又切了一盘儿咸萝卜丝,用葱白和香油拌了拌,还给俺们炒了一盘子葱花鸡蛋。你奶奶是先炒了鸡蛋,铲出来再放水做疙瘩汤,你的做法儿跟你奶奶一样,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法子的?”霍老先生呵呵笑道:“那一顿饭,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最好吃的。”霍老先生垂下头喃喃道。
“第二天,晴了,雪也没下多少,你爷爷召集了几个相好不错的,把你家的旧房子修整一番,盘了两个炕,糊了窗户,挂了门帘,让我们先安心住着。又给我们背过来一袋子面,一斗米,一小罐子咸萝卜,一篮鸡蛋——你奶奶好吃鸡蛋好养鸡,你家不缺鸡蛋。乡亲们有的背一篓子白菜,有的背几根萝卜,有的一升米,有的一碗盐,没让俺们挨饿。你爷爷给我做保,找了个帐房先生的活计,我没去,帐房先生挣钱少,来得太慢,我去码头扛包,这个活工钱现结。”霍老先生哑然失笑:“这人呐,要紧处得逼自己一把,谁敢信霍家二少爷,翩翩佳公子,能扛大包!你奶奶后来看开了,也开始上灶做饭,礼哥儿也好了,我送他到塾里念,散了学他就去打草拾柴,特别懂事!”霍老先生垂下头,黯然道:“日子安定下来,我去接你娘俩,你舅舅们不放,逼着我写放妻,我当时年轻气盛,就写了,都不知道想法子见你娘一面,亲口问问她。”奉贤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霍老先生垂下眼睑审视着自己的双手,半晌才幽幽道:“后来乡邻发现我颇有几分医术,便劝我行医。我的医术是家传的,虽比不了爹爹和大哥,比那些招摇撞骗的庸医却要好得多,一连治好几个疑难之症,名气一下子就起来了,石桥交通方便,就有远处的慕名而来,我也不想回城了,索性定居下来。两年后,你祖父翻案了,不仅退回家财,朝廷还赐金抚慰,你祖父要告老还乡,哪里能行呢,只好留在太医院,做了院正。你娘已重新许配了人,给一个富商做继室,那小子见咱家这番景象,怎么敢娶,彩礼也不敢索回,连累你娘空担了个恶名。江家就来人劝和,我哪里肯,说了许多难听话,江家不肯失了咱家这门亲,放下你娘不表,要把你姨妈许配我,不为别的,只为恶心江家,恶心你娘,我允了这门亲事,你娘没了活路,过彩礼那天,悬梁自尽了!”霍老先生,低着头半晌无语,奉贤低泣着,霍老先生的泪大颗大颗滴在胸前。
“奉贤,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