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明非亡于崇祯,实亡于万历 (第2/2页)
张居正的个性其实和高拱一样,都是持才倨傲的类型,区别在于高拱不加掩饰,张居正可能是汲取了他的教训,显得更有城府。但徐阶、李春芳都以折节礼士著称,他们在阁时对待下级非常谦逊,唯独新进排名最后的大学士张居正以宰相自居,对待九卿非常高傲。但张居正也绝不像高拱那样直言不讳,而是“倨见九卿,无以延纳,间出一语则辄中肯,人以是严惮之,重于他相。”意思是每次议事时对待公卿大臣都非常高傲,别人发言时不搭腔,突然出一句就切中要害,于是别人非常忌惮,害怕他超过了其他宰相。有意思的是,《宋史》中也有一句如此评价一个人:“同列论事上前,未尝力辨,但以一二语倾挤之。”遗憾的是,
此句并非出自他的改革家朋友王安石的传记,而是《宋史奸臣秦桧传》。民间有一句俗语“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形容湖北人精明凶悍,这话最初其实是专指张居正这一个湖北人的,后来演变成对所有湖北人的戏称。其实我一直觉得湖北人挺实诚的,就因为出了张居正这么一个人物,居然把一个省的印象都改变了,可见这个人物得精明到什么程度!张居正本来就大权在握,这种阴恻深沉的风格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御史言官一向是明朝官场上最勇敢的热血青年,石亨、曹吉祥、刘瑾、严嵩都未曾让这个群体怕过,贪官奸臣们的恶行反而经常激起他们捍卫正义的一腔热血。然而这一次,似乎连他们都怕了,首相大人那种深不见底的彻骨奇寒,犹如凝聚态下的开尔黑洞,任你几腔热血都能吸进来统统冰封。明朝官场两百余年,第一次出现了御史言官集体噤若寒蝉的局面。
种种因素缔造了张居正这个明朝历史上罕见的大独裁者,打破了大多权力制衡机制,中华帝国自唐宋以来八百年,第一次出现如此高度集权的巨头。那么一个大独裁者煞费苦心地揽权,会不会只是为了实现崇高理想,全心全意忠君为民,而丝毫不存半点私心,清正廉明,杜绝贪腐呢?其实历史上也不乏这种情况,比如诸葛亮、王安石、岳飞(在一定的范围内有绝对权力),所以也有人把张居正放在他们同列。诸葛亮、王安石、岳飞泉下有知,恐怕会气得活过来——张居正的贪腐程度只怕比严嵩亦不遑多让。
张居正入阁不久,就收到一笔重贿,刚刚退休的徐阶一口气给他送了三万两银子,目的很明确——徐家准备在松江大肆开捞,当然要先打点一下朝中重臣,好罩着点。徐阶和高拱关系不好,所以就找了张居正,结果此事被高拱察觉,声称要调查。张居正指天发誓,言辞激烈,于是高拱就算了。此事也堪称奇特,有贪腐的线索,指天发誓就能算了。其实从后来徐家的有恃无恐来看,朝中确实是打点到位了的。张居正自己也需要向别人送礼,主要是李太后和冯保。冯保是个太监,最爱金珠美玉,张居正在他身上下了血本,先后送给他黄金三万两、白银二十万两、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但冯保还不是普通的太监,而是太监中的艺术家,颇有才情,张居正经常为其搜罗名贵的琴、笔、扇,当然还少不了名家字画。严嵩曾得到一幅假的《清明上河图》,冯保却得到了真品,现存《清明上河图》上还有冯保的题跋。张居正送给冯保的贿赂中,艺术品这一个板块的价值就更难估量了。
张居正生活非常奢侈,对人居环境要求极高,他在北京稍微收敛,没有逾制建房,但他的家乡荆州府江陵县(今湖北省荆州市)是辽王驻地(本在辽东广宁,靖难之役后被太宗迁入内地),张居正看上了他的王府,居然用计构陷第八世辽王朱宪【火节】,以至被废藩,张居正趁机占了辽王府!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这座王府不久又归了明神宗第六子惠王朱常润,但张居正此举表露了他想在江陵有一座巨宅的心愿。很快就有人响应,地方官请张居正私人出钱,在江陵营造一座比辽王府更富丽堂皇的府第,资金不足的部分由地方政府补足。张居正说怎么好意思让你们花那么多钱,而且这座大宅耗资十万两,江陵的财政根本无法负担嘛,我多出点吧,于是派锦衣卫去帮工,算他出的资。所谓帮工主要就是指帮当地政府把赋税收上来,好投入到工程中,张阁老的老家一时“乡郡之膏尽矣”。见江陵县如此卖力,省领导怎甘落后,湖北布政使、巡抚、巡按御史纷纷规划给张居正建宅。张居正说房子太多我住哪儿?不如折现吧。不是开玩笑,真的是折现,领导们没有修,把建房成本折成现银送给了张居正。另外,有了大宅还得有大田,不让怎么叫封建地主阶级呢?张居正为相十年,兼并了良田八百万亩,是严嵩的几百倍,而且这还只是他本人名下的,他几个儿子的还没算。
既然有人给张居正修大宅,张居正也不忘给他的冯保好兄弟修一个,而且他修的还是一种很特殊的房子——生祠——给活菩萨修的祠堂。其实后世说张居正是改革家,我一直比较疑惑,王安石的改革措施诸如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免行法等均为他首创,但张居正的所谓改革措施诸如考成法、一条鞭法、清查土地等,都不是他的原创,很多是隋唐甚至先秦便有的古法,他真正创新发明的就是给太监建生祠,堪称治承刘瑾,政启魏忠贤。
除了贪钱,张居正还非常好色。其实张居正的英俊程度尚在张彩之上,有传闻称他就是靠惊人的修身俊颜才得到李太后的青睐。其实万历元年李太后也才2岁,正值风露年华,两人情投意合也可以理解。还有一些传闻称戚继光之所以深得张居正支持,就是因为善于向张居正进献美女和**。
其实说到这里,我们己经看出来了,张居正最像的前人恐怕不是王安石,而是张彩。
怎么看张居正和张彩之间的共同点也要比王安石多得多呀!甚至王安石和张彩之间的共同点都不比张居正少,因为这两位都没混到太师,张居正是明朝唯——位混到太师的官。
《明史》称明朝有四位官官至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但这四位中的前三位居然是李善长、徐达、常遇春,这三位显然是勋臣,不是官,张居正就是有明三百年唯——位官至正一品三公的官,其余162位内阁大学士一律从一品少师到头。连朱寿也只能当威武大将军过过干瘾,张居正这是正儿八经把太师太傅给干了呀!这严格地说也是一种破坏政治规矩的做法,己经暗藏了张居正覆灭的引子,而他又作出了一项明朝讳莫如深的破坏规矩行为——科举舞弊,这不但为张居正本人的覆灭埋下祸根,也将大明王朝推向了快速灭亡之道。
.3名垂青史巨权贪
严格的科举制度是明朝最最敏感的一项政治规矩,比谁当皇帝还重要,不管你是谁,只要触碰了这个问题,必将遭到官阶层最不要命的反扑。而且张居正的思路和前面那些没化的太监还不一样,太监们是苦于自己的爪牙没化,想方设法绕过科举这堵高墙,张居正却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很有化,加把力能冲破这堵墙!
张居正共有六子: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张允修、张静修。按制度,张居正家可有一子授锦衣卫,一子授尚宝司,这两个名额给了张简修、张允修,其余则安排参加科举走仕途。
明神宗万历五年(15年)丁丑科殿试,23岁的张居正二公子张嗣修高中榜眼,天下议论纷纷。其实张居正确实做了手脚,当时主考官是太子太保、渊阁大学士张四维,他己经将张嗣修的卷子判为第二甲第一名,也就是总第四名,这也是当年焦芳之子焦黄中的名次,张四维认为他尽力了。但张居正还不满足,买通冯保,在判卷结束,内阁呈往皇帝御批的路上,将第一、二名挪到了三、四名,张嗣修跃升至第一甲第二名。
此事当时知情人很少,但己经引起不小的议论,没想到张居正更加有恃无恐。而且首相这样做,其余人怎能不跟进?三年后张敬修、张懋修参加庚辰科会试,次相张四维之子张泰征也是同科考生。张四维向明神宗请示,为了避嫌,自己就不担任这一科的考官了。谁知1岁的明神宗反问:“那首辅张先生避嫌了吗?”张四维回答没有。明神宗笑道:“人家两个儿子参考都没避嫌,你提出避嫌,不是反而让人家难堪吗?”张四维猛省差点得罪张居正,惊出一身冷汗。最后朝廷议定,由内阁排名第三的渊阁大学士申时行担任主考官,张居正、张四维助理。考官名单一经公布,很多考生觉得不公正,甚至以退考抗议。张居正拈须微笑,毫不在意。
果然一发榜,三位公子都通过了会式,进入殿试。殿试最终评卷,大家本来拟定了一个名次,但张居正认为大家先前拟定的第二名卷才应该定为第一,但又说不出很过硬的理由,大家很怀疑这份卷子是他儿子的。皇帝御批后一揭开糊名,果然是张居正的三公子张懋修!其实张懋修这人是很有真才实学的,考中榜眼未必是靠爹,但可能张居正觉得张嗣修己经有一个榜眼了,这次非要争一个状元回家。此外,张四维之子张泰征中第二甲第四名,张居正大公子张敬修中第二甲第十三名。非常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三位张公子高中,此科还有一大特色,榜眼萧良有的弟弟肖良誉中第二甲第五十六名,探花王庭撰的弟弟王庭谕中第三甲第一百三十五名。三鼎甲都有兄弟同科高中,您说这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事实上,在此之前己有吕调阳之子吕兴周高中进士,密集的宰相之子高中引起士子们的普遍情绪,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这其中没有猫腻。但张居正一手遮天,整个士阶层竟然都不敢反抗,只能暗中讽喻。很多人将张懋修戏称为“关节状元”甚至更难听的“野鸟为鸾”。有人作了一首诗:
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星照楚邦。
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
可惜的是,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就死了,不然六郎还真的有望在万历十一年(1583年)癸未科搞个探花,一门三兄弟包揽三鼎甲,岂不美哉?
张居正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许嘲讽他的话传不到他耳朵里去。有人送了他一副对联:“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难登两第学冠天人。”其实我看这是在讽刺他,但他己经看不出来了,欣然将此联挂于高堂。
不过张居正死后,此风终于被刹住。张四维之子张甲征、申时行之子申用懋参加了万历十一年(1583年)癸未科会试,均中式,天下哗然。殿试前,监察御史魏允贞上疏痛陈张居正窃取权柄,大开科场舞弊之风,建议以后干脆直接规定宰相之子不能参加会试算了。张四维、申时行力辩,并以辞职为威胁力保儿子的殿试资格。最终,明神宗判魏允贞言辞过当,贬为许州(今河南许昌)判官,为其辩护的户部员外郎李三才贬为东昌(今山东聊城)推官。最后殿试放榜,张甲征、申用懋分别高中第二甲第十一名、第二甲第二十一名。更多的御史言官纷纷上疏切谏,明神宗总算有所省悟,褒奖了这些人,并让魏允贞、李三才逐渐升回京官。此后,明朝再也没有出现当朝宰相之子高中进士的情况。十余年后,沈一贯入阁,其子沈泰鸿才高八斗,是公认的状元热门人选,大有当年杨廷和之子杨慎之势。但沈一贯为了避嫌,劝他不要参加会试,沈泰鸿坚决不干。后来沈一贯想了个办法,利用宰相可以荫一子为尚宝丞的制度,直接将沈泰鸿录为尚宝丞,这样他就不能再参加会试了,但从此父子反目,终身不再相见,说来都是张居正的遗害。
有人说改革家嘛,就是这样,敢于打破旧规。但我想打破旧规不是打破旧的公正吧?这个价值观一定不能乱。张居正恰恰是这样一个人,大权在握,所以为所欲为。旧的规矩他可以不遵守,他还要立一些新规矩——他自己同样不会遵守。莫说对一般人,对待皇帝尚且如此。张居正从小严厉管教明神宗,成年后亦不改。张居正要求明神宗省吃俭用,停止了很多工程,裁汰了很多外戚恩官。有一次元宵节,明神宗在宫中张灯结彩,演奏音乐,张居正看见了,痛斥他铺张浪费,不似人君!停止了宫中一切节庆喜乐。其实张居正这种严厉管教本身未必是坏事,放在诸葛亮、范仲淹、杨廷和身上都合适,但张居正自身却异常奢靡腐化,这让年少的明神宗看在眼里,会留下什么心结?
对待同僚,张居正裁汰公车,使公卿群吏都没有车马,他自己却乘坐三十二抬大轿。本来明朝有很严格的“丁忧”制度,即官员的父母去世,要回家守孝三年,孝满再官复原职。当初杨廷和也是内阁首相,逢父丧立即回家守孝三年,然后回来继续当首相。万历五年(15年),张居正父亲过世,但他贪权恋栈,舍不得丢掉宰相宝座回去守孝,于是指示户部侍郎李幼孜提倡“夺情”。这本是军中的一项制度,指将士出征时遇到父母去世,但确实不能离开战场,所以可在军中守孝。张居正很有改革精神地把这个办法移到了内阁,但显然别人都很难认可。一大堆翰林官站出来表示不可,张居正不听,让明神宗出中旨令吏部办理“夺情”的手续。吏部尚张瀚本来是张居正突击提拔的,应该是他的人,但就连张瀚都表示所谓“夺情”实难服人。张瀚又不敢面折张居正,于是推说这种事应该礼部管,将中旨封还。张居正又派人多次劝说,张瀚仍不为所动。张居正又让明神宗发中旨切责张瀚无人臣礼,这下把很多人都吓到了,纷纷上章奏请留张居正“夺情”,张瀚还是不动,只是抚胸叹息:“三纲沦矣!”张居正大怒,指使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以其它事由弹劾张瀚,勒令其提前退休。更多官员被激怒,纷纷起来反抗,张居正拿出廷杖的武器,把他们打了板子过后再贬谪。
这时有彗星从东南起,长亘天,舆情更加汹涌,指张居正己经触怒上天,甚至有人在街上贴大字报。明神宗诏谕群臣,再有毁谤张居正的情况,杀无赦!这才渐渐压制住了舆情。最终,朝廷诏许翰林编修张嗣修、司礼太监魏朝代张居正回乡奔丧,并派礼部主事曹诰治祭,工部主事徐应聘治丧。至于张居正,自请停俸一年,身穿素服在内阁办公,在经筵讲课,不影响工作。但是第二年,明神宗大婚,张居正守孝未满就从此改穿吉服,给事中李涞称这样不合礼法,张居正大怒,将其贬出京师。现在的张居正己经到了一点反对意见都听不进去甚至基本伦常都无法约束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