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官奴所内的盛闻还未趁着夜色传遍洛京,皇帝已经听了好几个不同花样。本还想呵斥一番,却在早朝时得到了平陵郡抗戎大捷,俘虏西戎部落王的消息。
西戎与中原向来水火不容,历朝历代的中原国君都欲除之而后快。到了大魏朝时虽有加强交往,却也难敌边境兹扰。甚至时有大军盗入关市,烧杀抢掠的蛮虏祸害边境百姓。
故去的陈逊便是奉命镇守西北平陵郡的主将之一。赵破奴在八年前随军上了战场,因杀敌有功而被陈逊收养后更是勇猛非常,几乎屡战屡胜。自陈逊故后,他平步青云,代替义父镇守平陵,成了一郡太守。这平陵军大捷,自然是他居首功。
皇帝顿时龙颜大悦,挥手便赏了万金。
从将军府把人托给义妹顾净言就匆匆进宫的赵破奴并未推托,从善如流地跪下谢了恩。
如此一来皇帝便不好在朝上责他回洛京没入宫面圣,而是直接去官奴所一事。
但赵破奴留着这大功直至今日才报,本就是为了苏念奴而来。
他头朝地上一磕不起,朗声道:“陛下,微臣尚有一事所求。”
皇帝神色微顿,垂眸看他。
赵破奴是个出名的守财奴,自封了威远将军后没再接受过皇帝其他赏赐,只要黄金。今日竟生出了其他心思,倒也值得称奇。
“微臣昨夜闯入官奴所见一女子,一心求娶,万望陛下成全。”他身姿低伏,比往常都要虔诚,透过姿态与语气,甚至隐隐带了丝卑微。
皇帝没有应,反而沉默了一阵,才佯装不知地问道:“是哪个女子?”
“苏鼎之女,”赵破奴挺直身驱,背脊不屈不挠,语气坚定,“苏念奴。”
立在左侧的谢珩钰侧目看他,清冽的眼中似有不解。
去年西北平陵一战,陈逊在布防时勘察有异军潜入,在领兵追击时被围困击杀。一同身死的,还有镇守雁北的镇国公苏鼎,与他年满十五的幼子苏与安。
那日唯一活着回来的士兵在陈述了经过后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他的一番话,成为了镇国公满门落狱的罪证:“镇国公叛变,杀害陈逊将军后,又西戎人背刺而死。其子苏与安,亦被杀于沙谷之下。”
当是时,戎奴趁乱大肆进攻,赵破奴为了守城与寻回陈逊尸首,身上也受了重伤,养了数月才好。
大魏顿失两名边郡太守,其中更是牵连叛变之罪,自然不可轻易揭过。刑部当即立案调查,最后竟在镇国公府找到了通敌西戎的信,震惊朝野。
殿前众人悄悄揣测着皇帝的心思,心里对赵破奴皆是一片暗骂。
皇帝早已因镇国公勾结西戎震怒不已,如今赵破奴作为抗戎将领,又是陈逊养子,却要娶苏念奴为妻?平日粗鄙爱财便罢,竟敢提如此不忠不孝的请求,也不怕龙颜大怒,问罪于他。
果不其然,皇帝对他的话起了别的心思,双眸微微眯起,试探之意宣之于口:“罪奴苏氏父亲勾结西戎,害你义父冤死平陵,如今你求朕,就为迎她做将军妻?”
藏于袖下的手悄然捏成了拳,面上却丝毫不显。赵破奴再次跪拜,声朗气足道:“苏家男丁皆已伏诛,唯她落入贱籍。可这家国天下是男人的事,于她何罪?臣昨夜见她柔弱可欺,风光不再,怜她深陷水火,孤苦凄凉,无人相护。臣是粗鄙之人,沙场征战数年,入室凄凉,无人暖家,故求陛下成全,臣迎为妻,也算是成全苏家此前忠烈,予她最后一点尊荣。”
“简直胡闹!”皇帝拍案而起,指着殿下跪着的赵破奴,脸色铁青:“苏鼎勾结西戎,叛国叛君!你倒好,见了美人一面便什么都忘了,我大魏有你这样的将士,何以平西戎,战天下?!”
众臣躬身,惧不敢言。
赵破奴抵在地上的额头没有抬起,更没有因为皇帝震怒而发声求饶。他的姿态依旧卑微,可任是谁看都知道他毫无屈服之意。
皇帝眸中的怒火更胜了,拂手喝道:“滚出去跪着,等你想明白再来见朕!”
赵破奴抿了抿唇,没再辩驳。伏于地上告退后,径直站起走到了殿门外,又再次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跪到了天色黄昏,日落月升。
宫门马上就要下钥,就连大殿前的公公都来劝他服软,向皇帝告罪。
赵破奴摇了摇头,见有乌云渐聚,秋雨欲下,略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不由有些担心还在府里的人。
晨起时他匆匆上朝来了,也不知道净言把人照顾得如何。
义妹是他捡来的孤女,一向活泼好动,说话也直爽豪气,不似洛京人贤淑守礼,只怕吓着她。
他正担心着府里两个姑娘,却不知道莫如玉派人上门来接苏念奴时,顾净言为了完成兄长给的任务,竟以身犯险假装成苏念奴回了官奴所。
整个将军府,如今已乱作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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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内,苏念奴因身子虚弱昏昏沉沉睡了一个白日,不料醒来头一个要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混乱的状况。
管事元叔是个沉稳的人,但如今府里的主子为了苏念奴一个在宫门前长跪不起,一个冒死顶替入了官奴所,实在是让他焦头烂额了起来。
因此见苏念奴醒来,府里的事也没瞒着,一五一十地都告知了她。
苏念奴对听来的消息实在错愕得很,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尚在梦中。她与威远将军素不相识,也不认得他的义妹,为何两人要如此费尽心力把自己留在将军府?
只是如今猜测也无益,府里人个个愁眉欲泣地望着她,她只能先解决眼前事。
“烦请取纸笔,我去信一封,请元叔为我送到云府,顾姑娘今夜自会安全无虞。”人已去了官奴所,她尚没有这样大的能力把人换出来,只能请云府出面,花些钱两把人带出来。待到明日,她去云府把顾净言换回来便是。
处理好此事,元叔见她面色苍白,便退了出去为她取熬好的药。
苏念奴坐在桌案前,盯着剩余空白的纸张一动不动。
顾净言之事她尚能做主解决,赵破奴那头她却是无能为力的。
赵破奴这步棋实在令人意外,完全无法看透他意欲何为,更难以猜测他这份坚持之下到底有几分真心。
他与自己之间过去并不相熟,不过是在宫宴之间视线相撞时的点头之交,就连席间也不曾做过任何交流。如今两人之间横亘着“杀父之仇”,更说不上有必须救她出官奴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