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净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咽下了求情的话。
阿炎此番确实需反省。如此冲动,若非她与兄长及时阻止,苏念奴何来命活着走出西军营。而且那佩剑于他而言十分重要,如此要挟,他是必然要去道歉的。
“不罚我么?”李沐见赵破奴没有再开口的打算,忍不住问。
赵破奴瞥他一眼:“你认为自己该罚?”
李沐淡漠地讥笑了一下,没有答。
“因她而责罚你,你会越不喜她。”
帐内一时静了,三人以沉默回应了他。
赵破奴垂下脸,微弱的烛光打在麦色的肌肤上,阴影重重,难辨神色。
他们本就不支持自己回京救她。赵破奴很清楚这一点。他为了一己之私,弃义父之仇不顾。在这群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手足看来,当是很荒唐吧。
“此次罚阿炎,是因他行动粗莽,险些失手错杀他人。洛京事事复杂,万事需三思而行。你需引以为戒。”他粗着声线续道。
顾净言左右瞧了瞧双方的神色,终是率先沉不住气,急声道:“兄长,是她不知顾忌贸然前来,你不能全然怪......”
“她今日在你们离府后,劝我与你们静心详谈一次。”赵破奴岔开了她欲要辩解的话,“若非担忧阿沐要离京,我会错失与你们和好的良机,她亦不会前来劝阻。她已付诸真心,你们又何必对她如此刻薄?”
阿炎听了却不忿,棕色的眼上还有着残留的杀意:“她前来所言,哪是要劝阻?她分明是来挑衅!”
赵破奴方才入帐时只见阿炎对她拔刀,其实未曾了解个中原因。听阿炎此言顿感荒唐,若不是为了劝阻,她怎会如此不识趣闯入西军营。
“净言,你说。”他点了名,想知道方才到底都在谈些什么。
顾净言抿抿唇,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把苏念奴的话全部还原了一遍。
“她并不无辜。”李沐补充道,“若非刻意挑衅,阿炎怎会对她出手。”
赵破奴却古怪地逡巡了三人一眼,而后问:“她言之事,你们认为如何?”
三人心知赵破奴并非要听他们意气用事,一时皆默然不语。
“早在昨日,她已向我言明了并不知刑部所要为何。”赵破奴放缓了语气,察觉三人脸上仍旧不虞,自知此事无法调和,内心不由下了决断。“如今局势如此,也该实现对你们的承诺。我会向陛下请旨辞去平陵太守一职,留任洛京。关涉朝堂之事,不可牵连平陵。”
赵破奴回京的原因,本只是想借养伤之名在洛京把她救出官奴所。可现在看来,洛京仍然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而苏念奴或许就正正在这风暴的中心。
苏念奴以他为饵企图挽留气头上的李沐,可这也正正是他当初在苏念奴入府是承诺过的事:救她一事,绝不祸及平陵。
因此,让他们离了这是非混杂的洛京,对平陵军才是好事。
阿炎的拳头捏得微微作响,怒色翻涌在眼眸,语气几乎在咬牙切齿:“将军要抛弃我们?”
就连顾净言的眼中也生了惊骇之色,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我已经无法脱身。”赵破奴平静解释道,“她所分析的时局,确是我当下的困境。自我下狱认罪,便入了泥淖。牵连你们,不过是扰乱边关安宁,何必。”
“那你到底为何要救她,为她认罪?!”李沐高声质问,发红的眼瞪着他,几近暴怒地向前一步,“她是苏鼎之女,叛魏卖国,更害死了大将军,我亲弟!你为了救她,连你我的血仇也不顾吗?”
油灯爆了声火花,营帐之内的气氛低沉得渗人。两个男人如此对视着,久久沉默不语。
顾净言的腿发了软,心猛烈地跳动着,轻轻放缓了呼吸。
若真论行军打仗,李沐与兄长的相识最久,也是真正出生入死过的交情。
七年前兄长入伍,与李沐结识于微末。那年李沐在战场被流箭所伤,是兄长拼着一口气把人抗回平陵城。后来几历生死,他们二人皆是相互扶持走来,爬上了如今的高位。
因此顾净言知道,李沐要的是没有任何隐瞒的真相,而非一句模棱两可的报恩。
她忐忑地期待着赵破奴的回答,心中不是滋味。可她知道,此事终究需要摊开讲个明白。
良久,赵破奴垂头自腰封处翻出了一个布袋小口,从中取出了一块柔软陈旧的碎布,头一回把多年前的事亲自诉之于口:“天贞十二年二月十八日,若非她及时施以援手,我早已死于权贵的杖棍之下。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说过,选择回京救她,确实是我一己之私。”赵破奴轻微的颤了下眼睫,哑声续道,“你们心中对她有怨,我无可辩驳。但我这条命是欠她的,为救她而死也属应当。”
众人一怔,看着他冷毅淡漠的脸,一时忘了该如何应答。
救命之恩与再造之恩,苏念奴与陈逊,其实并无轻重之分。
如此想来,此前他为苏念奴所做之事,似乎皆有了合适的缘由。这般重的恩情,确实该舍生取义去报答。
李沐晦暗地垂下了眼,拳头捏得死紧,许久之后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信她?哪怕她认为自己父亲是被冤枉的。”
苏鼎叛国一事,是当日平陵城外遭伏得幸逃回城的士兵亲口所言,后续更有他府中与西戎人通的信与大印做证,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难道就真的信这个女子所言,不担忧会为此搭上性命不成?
赵破奴垂首,轻轻摩挲着指间那截碎布,忆起了当年她那双清泉般润亮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