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勒湖南地多是走卒犯罪之徒,商贾见他如此凶恶,当即生了怯意,舌头打结回道:“听、听闻、是病了大半月,走了一趟鬼门关。后来百姓见她与赵破奴一同出府,约莫是大好了。”
苏与安皱起眉,心中惴惴不安,却还是沉下气息收了刀:“得罪了。”
说罢,人已经重新抱紧木箱走远了。
四周看戏之人中,一双眼眸藏在暗处,盯着他手中紧锁的木箱,扬起了玩味贪婪的笑。
入夜,苏与安备了粮与水,正坐在紧闭的商铺前歇脚。
他决意趁着凛冬之际,大漠无人,尽早赶回洛京。
他的阿姐骤然失了一切,日子肯定过得很苦。
他知道阿姐一定如他一般不怕苦,会想尽办法为父亲翻案。
可他舍不得。想来父亲母亲也是舍不得的。这不该是阿姐该受的罪,是他无能,未能遵从父亲教诲,保护好阿姐。
苏与安埋着头,手探入了腰间,取出了一个磨破的锦囊。
里头是一束黑发,用红绳捆着。是阿姐剪了给他的。说是他出征在外,若是挂念她,就当此黑发是自己。
远走大漠,他失去自幼佩戴的辟邪虎牙,母亲赠他的刀坠,身上仅剩的只有这一个不值钱的锦囊与父亲亲自为他挑选短刀。
他尚且有此两样物件可供念想,可阿姐呢?她被下狱,被抄家,被送入将军府为妾。洛京落井下石之徒如此多,可有好心人给她留了念想?
苏与安心中有恨,这股恨自他从漠北醒来,悉知自己被人所救,父亲身死,苏家含冤下狱以后,一直支撑着他走到了今天。他含着一口气,孤身闯入西戎左部浑邪王部,成功斩下了他们冤屈父亲暗通之人——浑邪王的头颅,回洛京为父亲翻案。
他深深吁了一口气,擦了擦木箱,低低地喃:“阿姐,你再等一等。”
正欲站起,迎面却来了几个男人,穿着西戎人的装束,手中持着弯刀,面相不善。
“你那箱子,装得什么?”为首的男人生的高大,一口西戎语,也不担忧苏与安是否能听懂。
苏与安扫了众人一眼,把手中的锦囊妥帖藏回怀中。
“并非钱财,也无意与你们起冲突,请让道。”他站起,紧抱着木箱回以西戎语。
男人挑眉,自然是不信:“打开。”
苏与安抬眼,看了看月色,点头应道:“可以,随我来。”
几人对视一眼,心知他要耍滑头,却十分自信地跟在了他身后。直至寻了个偏僻之地,苏与安方温吞道:“箱中装得是龟兹高僧所赠的夜明珠,此处夜色正好,可供大家一观。”
他佯作放下木箱,手却已经慢条斯理地搭上了腰间双刀。
来人本还一脸兴致,方凑近两步却见极其宏亮的两道流光,出鞘瞬间发出铮铮之音,擦过耳侧时竟比西戎弯刀还要锋利,割过咽喉不留半滴血。
少年的动作迅烈凶猛,瞬间杀了两个凑得近前的男人。他反手持刀,双腿大开,正半弓着腰,脑袋微倾,右手臂抬至鼻间,仅露出了躲在发间的眸。
燕勒湖的寒风刮过,吹开了他厚重的发,黝黑透亮的眼眸在泛白的刀刃之上耀得幽深,似是一头正在等待猎物的凶豹。
剩余的五人被他盯得发憷,犹豫了一阵却没人要逃。都是亡命之徒,自然喜爱赌命。
可苏与安现下不愿赌命。他既选择了出手,当然是有十足十的把握。
大漠冬日寒冷可怖,他需要再存两件厚皮,好助他走出大漠。而这群人的头子身上正披着一件。
那五人不过方挪了脚,苏与安已动了起来。
他在原地一跃而起,竟在刹那间奔至了众人面前,手中一双短刀凛凓迅烈,见血封喉。五人甚至来不及萌生退意,已全部轰然倒地,气息全无。
苏与安面目表情,垂首安静地用衣袖擦了刀刃的血,利落收回鞘中。他又蹲下把尸首上适合自己的衣物与其余可用之物取走,放入背着的包裹后,自然地取了一把弯刀,在燕勒湖边凿冰。
大漠的冬凛冽,湖面结冰已有三尺之深。
但苏与安并不怕麻烦。他不知歇息,一下又一下,手冻得绀紫也不愿多看一眼。
南地虽是交市,来往众多。但若待明日见了尸首,官差查起人来,他会被注意上。
他如今是个“死人”。在回到洛京以前,不仅要保住浑邪王的头颅不腐,更要保住自己的命。
这很难。他知道。可想到洛京受苦的阿姐,想到已经冤死的娘亲,他又觉得这不算什么。
他要的冰并不大,取出后他又分了几小块来,一一放入木箱之中。箱内浑邪王的头颅依旧完整无伤,被他保管得很好。
深冬尸首本就不易腐化。他这一路沿着燕勒湖而行,不断取冰冻着,定能支撑他回到大魏。入了关,他还需典卖一路走来从挑衅他之人身上取走的财物,届时买些硝石便能造冰。
他重新仔细盖好木箱,又手势娴熟地把尸首推入了冰湖之中——冻上一会儿,湖面结晶后就会重新结上薄冰。待众人发现尸首之时,他早已回到大魏。
处理好一切,天色已隐隐见晓。连天的大漠泛出微弱的光,并不明显,却够苏与安借着泛亮的冰湖看清自己的面容。
此时他的脸上生了汗,沾了血。是丑陋的,麻木的,与鲜衣怒马,张扬骄纵有着天壤之别的,一张脸。
幼时母亲曾夸耀他有几分像父亲,如今却再也没有了他的影子。
他颤了颤眼睫,垂眸之时一滴水珠滑下,滴在冰面之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湖风掠过,热汗被吹干。苏与安不敢久留,仓促擦了擦脸后裹紧了冬衣,重新紧抱着木箱,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燕勒湖南地。
此处已十分靠近上朔郡,他得赶快回去。
他的阿姐还等着他。哪怕他已经变成了阿姐认不得的苏与安,他也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