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桃见状,索性直接问道:“大人与曹二公子先前的那位夫人——俞绯,是认识的?”
“唉,俞绯是我……”
房门忽然叫人打开,门口站着的是赵恒,和一位身形极瘦的白发老者。
老人穿着一身干净的褐色长袄,满头白发整齐地梳成髻盘在头顶,一双棕色的眼睛深深陷进皮肤松弛的眼窝里,眼神十分坚毅。老人抢在陈大人之前开口:“老夫俞闻声,正是俞绯的父亲。”
赵恒微微叹息,将老者搀扶进房便退了出去。
毛小桃还没来得及吃惊,便察觉到掌下的偶人愈加活跃难耐,她略作思考干脆伸手将它掏了出来。她抓着偶人问道:“这小东西可是老先生所有?”
老人点头,毫不隐瞒直接自认道:“不错,是老夫之物。老夫耗费七年心血才把它创造出来,只为借它之力报杀女之仇。”
陈大人止不住地摇头叹息,竟有泪珠泛出眼眶。
“我听说俞绯夫人是自己投河而死,为何老先生认为杀害她的凶手是曹家老太爷、几位夫人和曹四公子?”
“不,”老人极力压制着恨意,然而不平静的语调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小女俞绯是被逼枉死,他曹家上下一个脱不了干系!”
“闻声兄!”陈大人惊呼,忙拉着俞闻声坐下,劝他喝茶平复情绪。
“知俞老弟,你莫要劝我了!这些年里,我每每想到她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就痛到心都在发抖。”老人握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半杯热茶洒出来烫红了手背竟毫无知觉。
毛小桃手中的偶人激烈晃动着,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冲出去。无奈之下,毛小桃只得施咒将它束缚在桌上。
“八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绯,就觉得她与以往很不一样,她不会开心的笑。可恨我当时又痴又傻,想着女儿既已嫁为人妇便不好过问太多……倘若我多关心她,多问上几句,也许她会告诉我芊芊的死因,告诉我她的伤心害怕……想我俞闻声给老百姓做了几十年的父母官,到头来却是连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做父亲都做不好,真是枉为人父枉为人!”说罢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毛小桃直等到他平复了心情才问道:“俞绯夫人和孩子们的事,老先生后来是从何处得知的?”
“办完丧事那天,曹家小七带着她一位嫂嫂来见我,那位夫人给了我一本小绯的旧,谈话间我隐约听出她怀疑两个孩子的死因不寻常,我因她的话而对小绯的死起疑……后来,我离开曹府隐瞒行踪在乌有住了一个多月,四方托人打听才逐渐查清那位夫人的怀疑并非捕风捉影。我的两个外孙女正是被她们的祖母害死,而小绯也是因此而死。”
“老先生得到的旧可是载明偶人巫术的《海内逸闻集》南卷?”
“正是此。知道小绯死于非命后,我心中悔恨交加,对小绯的思念与日俱增。一日午后,我想起这本来,看到小绯熟悉的字迹,不由得让我起了复仇的念头。”
“那我看过,是记载了许多神怪故事和巫术传奇不错,但是我有一点很好奇,为何老先生会对传奇故事中的片语只言深信不疑?又为何在那许多的巫术传说中独独选择了偶人巫术?”
“小绯留下的那本中夹了一件有些破损的帛,上面详细记载了创造偶人和操纵偶人的方法。所以,这不只是故事而已,这是我真正可以学习的唯一巫术。”
毛小桃难掩惊讶之色,急忙寻求石淮的视线,却发现他正盯着桌上的偶人愁眉苦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件帛可还在?”
俞闻声摇头,“制作偶人需要火烧不断的木头,单这一点我就试了很多年,始终做不成,心急之下我试着将那帛用作火引,终于烧出来一截烧不断的木头。”
石淮突然出言问道:“老先生选的木头是不是白?木?”
毛小桃一愣,这才细细看向偶人身上的那节木棍,隐约透出暗红色的纹理。烧白?木……好几年前,她见过。
“不错,最难凝成团的泥沙拿来做头,最容易烧着的木头拿来做身,这样做成功的偶人,灵力最强。白?木极易,所以我必须用它。”
石淮又问:“老先生是不是曾经在新野的荒山里尝试做偶人?”
俞闻声点了点头。
毛小桃看着面前的老人,试着把他与五六年前的记忆中那个黝黑沉默的怪人对应起来。她几乎不能相信,不过几年时间,竟可以叫一个人变得这样苍老。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老人摆在桌面的右手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枯瘦的手指时而抽搐抖动。
“小绯出嫁之前,我们父女相处最多时是在新野。我回到那里,心里就觉得像回到了从前,女儿还在身边……更重要的是,只有在新野,才有大陆上长得最好的白?木。”
毛小桃视线从俞闻声手上,移到了桌上一动不动的偶人上,她问:“你可知为什么说用最难凝成团的泥沙和最容易烧的木头做偶人灵力最强吗?”
俞闻声抿唇不语,额上浸出薄薄一层汗水。
许久不言语的陈大人摇头叹道:“因为越是难办成的事,要成功的执念就越强。”
“正是如此。在越是困难的事情上坚持了下来,就得到了越是强大的精神力,这种强大的精神力自然就会加强偶人与主人之间的联系。可是,灵力强的偶人也会带来一种后果。”
说罢,毛小桃猛地抓住俞闻声的右手,翻开他的右掌,只见一条深红泛黑的血线自他的中指指尖蔓延向手掌至手腕再隐于袖中,血线在皮肤下起伏,急促的血液流动。
毛小桃道:“看来,老先生已经遭到严重的反噬了。”
“我选择以这种方式报仇,就从未想过全身而退。”俞闻声默默抽回手搭在桌沿,那只手握起了拳头又放开,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粗制的偶人,说道:“只可惜杀女之仇未能得报,即便死,我也是不甘心!不甘心呐!”
石淮不解,问道:“曹夫人已死,而其他人与令爱之死有何相干?”
“有何相干……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默许了这一切发生,他们难道没有罪?身为长辈,不怜悯孩童;身为兄弟姐妹,不互相帮扶;身为丈夫,不周全妻儿。你告诉我,这些人里哪一个清白无辜!就连我自己,也是死有余辜。”俞闻声这番话说到气急,脖子都涨红了。
陈大人劝解道:“闻声兄,小绯若是在,她不想你变成这样。”
“她不在了,小绯她早就不在了,她要是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说到此已经声嘶力竭,潸然泪下。
他慢慢擦去眼泪,举着右手盯着掌上的血线看,自言自语道:“我只恨我年老体衰,否则我必定不会放过曹家的任何一人……我女儿俞绯,生性温柔心地善良,她一生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陈大人在旁叹息道:“前夜里,闻声兄突然来……”
话刚开头,就被外面嘈杂的说话声,以及赵恒那稍显用力的开门声打断。“大人,那几个人吵着要见毛长老,属下实在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