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董宗仁相问之人,一把嗓极低哑,不似平常。
但因他贵为三公之首,董宗仁作为臣下,当即认了出来。
病中韩愫声音轻弱,可虽尚阖着眼,却顿令一室皆满溢威压。
当初所有人串通一气,对他编织的谎,偏被董宗仁在这不经意间,完全曝露出来。
韩愫对董宗仁所问,未带任何情绪,仅仅是与他确认,当初那事情的真相罢了。
董宗仁早先虽在背后,对陆柔良与相府有所刁难,可眼下当着丞相的面,却不敢抱分毫侥幸之心,再做下任何的不当行径。
韩愫既已在方才醒来,闻得他讲与紫鹊的话,他哪里还有可能,将已被戳破的谎话圆回?
这可是宋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丞相,其手段之了得,董宗仁在朝为官,自然再明白不过。
他极惜命,心知同韩愫无法匹敌,故不欲挑衅权威,继续对韩愫瞒骗下去。
哪怕如实作答,便是不给在场的相国夫人,留任何的脸面,董宗仁仍选择舍陆柔良,而屈服于韩愫。
毕竟两害相较,当取其轻。他顾不得陆柔良捧住药碗的手,已颤抖得厉害,转而朝韩愫俯身拱手,一五一十地讲出当年实情。
闻得孙芙蕖亲手侍药的前因后果,韩愫只是缓缓地撑起身子,静默着倚坐床首。
他这会儿仍在病中,高烧未退,手脚冰冷,脑子却热得昏涨。
陆柔良手中托着药碗,尚还不及放下,便急于凑过来搀扶他。
韩愫轻轻挡开,末了却忽掀眼,眸色平静地对她启口。
“你,唤声‘佩奴’。”
“佩奴……?”
许是自己听错,陆柔良并不懂得这二字的含义,可既然韩愫这样要求,她便依稀顺着他的字音,含混说道。
闻言,韩愫收手,闭目垂首,心下总算了然。
他伸指按住额头,却只觉得脑中愈发疼痛,遂微微拧起眉,却仍一言不发。
原来,她不是她……
当初他重病昏迷之际,陆柔良并非哄他服药,唤他“佩奴”的女子。
彼时守在他床前的,是孙芙蕖。
那么自己又是在什么时候,对陆柔良心生爱意的呢?
韩愫这会儿,头脑烧得昏沉,费尽力气回想,竟觉得好似恰是在被她喂药那时。
疫区之中,他幸而大病初愈,自鬼门关捡回命来,便愈发珍惜那令他感到被爱,仿佛曾唤他乳名的未婚妻子。
但陆柔良虽与他早有婚约,却可惜实非为他侍药之人。
究竟是阴差阳错,上天对他开了极残忍的玩笑,还是陆柔良与孙芙蕖彼此联手,故意为之?
不必费力再想,他已然极明了。
彼时形势之下,他周遭所有的人,都与孙芙蕖全然一样,配合着陆柔良,对他隐瞒真相。
他同陆柔良之间的情,归功于那个谎言,滋生于无尽的虚妄里面。
但随之而来的,他们其后的诸多经历,又都无比真实。
错上加错,他却伴她一道,在歧途之上渐行渐远,终与孙芙蕖此生无缘。
韩愫久久未再睁开双眼,亦未讲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样与陆柔良相对望。
起码此刻,他不想面对她,甚至不想再面对自己。
许多错事,都有办法弥补,可他错爱了她,今却已无法补救。
孙芙蕖另嫁赵深,他难道要去夺门生之妻么?
韩愫年少即为宰执,睥睨天下甚久,却唯于此事上莫可奈何,深觉无力。
陆柔良因他久不出言,又见他面色极暗,故一时间七情交错,直似五内俱焚。
屋外夜雨未止,她心乱如嘈杂雨声一般,慌张之际,不晓得该先恨董宗仁太多嘴,竟当众拆穿她撒的谎,还是先怨愤自己倒霉。
韩愫怎地偏偏,恰竟在董宗仁谈及真相之际,突然醒来?
她实在是歹命,时运不济,被这可恶的董宗仁给拖累。
但这会儿最为重要的是韩愫,她只在乎韩愫得知真相,将怎么看待她。
事发突然,陆柔良被这急转直下的势头,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只好抓大放小,草草收拾起愤恨情绪,压住慌张,稳下心神想个挽回计策。
无论如何,她既有错在先,便该摆出来诚恳道歉的样子,争取到与韩愫讲话的机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