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苏念奴来说,此事她是不愿放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苏与安争论的。
可话已至此,她也不必为此掩藏。
“浑厄邑借此机会斗赢其兄弟称王,你则想以此证明苏家清白。遂二人合力谋杀了浑邪王。但你可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凝望着面前的少年,心中不断回忆着旧时父亲指着西北舆图教导的话,“老浑邪王在位数十年,虽有常年扰边抢掠之举,却并无大举犯魏之图。而他的二子浑厄邑却一心主战伐魏多年。今日你贸然进宫,以献首之举洗清苏家叛国冤屈,却是坐实了魏人杀西戎首领的传言。”
苏与安听着她的追问,垂眸用额发遮挡了神色,抿唇一语不发。
苏念奴失望地垂下了眼,侧脸轻声问:“将军,李副将年后急着回平陵,可是与浑邪王被阿弟所杀有关?”
赵破奴惊讶于她的机敏,目光缓缓挪到了沉默的苏与安身上,沉声应答:“新王继位,可借小公子献首陛下之举进犯。如此出师有名,一可打压旧臣异心,二可拢聚军心,施行他征魏之图。”
这便是苏念奴自云引之处得知苏与安取下浑邪王首归京后最芥蒂的事。
当年父亲曾评价过浑厄邑。说他果勇多智,计策近妖,性非君子,不可与谋。
如今所见,他所谋并非仅是部族王位。
苏念奴的瞳仁漆黑不见光,带着茫然轻声问:“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与安,你要做作乱之徒吗?”
四下一片寂静。枯秃的老树摇起了脆弱的细枝,狂风折下,弃之如履。
“嗤。”苏与安突然阴冷低笑,惹来苏念奴蹙眉,“作乱如何,无义又如何?”
一朝遭逢巨变,父母皆亡,面对大漠黄沙,他凭着一腔恨意坚持到了如今。那个被父亲悉心教导大义的少年郎早已死在了平陵大漠,如今他被仇恨蒙蔽双眼,又何来的家国天下。
“我怨恨未消,难入黄泉,上天要我活着,是知道我苏家冤屈,是看清了这大魏薄待我苏家满门。难道阿姐你,如今仍对这不分青红皂白的大魏有情?”
他双眼发红,语气逐渐激动,字字沁血。□□又直白,不再掩饰他乌黑怨毒的内心。
旁人可以阻拦他,叱骂他,唯他的阿姐不可以。因为这天下只有他的阿姐能明白他所想,也只有他的阿姐,会体谅他的苦心。
风声骤停,消弭在艳阳之下,却分毫不损寒凉侵身,冷得苏念奴身体发起抖来。
“苏家无辜,可因此事而卷入战争的百姓又何辜?”苏念奴的声音发哑,如同滚过粗粝刺痛的沙。“无义不战,耻为宵小。当初父亲曾对你我耳提面命,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可又如何?!”苏与安返问,觉得苏念奴直到如今仍守着的道义是如此可笑,“这天下不曾为我苏家做过一日君子,我又何必心守仁义,做父亲那样痴妄的君子?”
手心的指甲终于崩断,把苏念奴伤得鲜血淋漓。她猛地一步向前扬手给了苏与安一巴掌。
她打得狠,瞬间让少年的脸生了指痕,一片青白。可苏念奴的脸却更苍白。她绷着唇,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对苏与安一贯柔和的眉眼此刻如同生了熊熊烧的烈火,令人生出了惧意。
可她并没有再说重话。
“你可知道,刑部给父亲安下的,是何罪名?”望着少年眼,她企图从中寻到一丝悔改之意,“是里通外敌的叛国之徒。”
只要闭上眼,她就能忆起那昏暗无光的牢狱,沉厚的铁链拖曳之声,母亲隐忍却漫着血的身躯。
那些如噩梦般缠绕她的记忆,从不曾被遗忘,她一直都记得。
见少年的手在剧烈的颤抖,心中的怨毒与恨意几乎要把人淹没,她勾唇淡声笑了笑。
日光之下,莹白的脸闪着细碎金光,那笑意分明淡得轻盈,却浓烈得令人心惊。
“我被鞭笞的时候,娘亲就在旁边看着。她哭喊得撕心裂肺,心疼我受辱至此,却无论如何不准我松口认罪。”她微微稳住气息:“在刑部大狱,娘亲与我,为了守着苏家最后的贞烈,受刑数月,都不曾点头认下这冤罪,是为了什么?”
苏与安的喉舌在发紧。望着苏念奴苍白若纸的脸,他明白此刻她正在勉强自己。
他的阿姐是最惯逞强的。在大狱中的日子,想必是她最不愿提起的。
他不禁向前一步,企图走近她。
可苏念奴却回避退开,神情变得冷硬且坚毅。犹如过往每一次,面对她所厌恶之人时一般,疏离又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