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奴本已猜出他尚有话未讲,如今听了此消息也不意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热茶,由着他低泣了片刻才缓声道:“为何?”
“姐姐会水。”张华稳定了心绪,回禀道:“幼时她贪玩,带着我耕种时央过人私下学过泅水,母亲和祖母都不知此事。后来长大,她虽不再轻易泅水,却也不是跌入水中就能淹死的。”
“你为何说是郑一山害的?可有证据?”
“姐姐入了将军府后,逢三岔五就回家,可逗留时间都不长。”张华道,“我总担忧她受了欺负,在她回将军府时跟踪过她一回,却看见她去了城西的赌场后门私见郑一山。过后几日,姐姐便死了。”
他年纪尚小,还不是一个能抗事的男人,但也尚算心细稳重。心中虽有疑虑与猜忌,却不敢贸然声张。何况他无凭无据,片面之词又如何与郑一山对抗?
本就犹豫不定的事,却在扶风死后两日郑一山的死讯传来而让他彻底歇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姐姐是牵扯上大事了。可家中祖母与母亲皆上了年纪,若他赌上全家的命尚不能为姐姐寻得真相,又该如何是处?
他是土生土长的洛京人,最是明白自己不过一届平民,哪怕权贵高看一眼,也不过是棋子一枚,生死不由己。如此,他又怎舍得把事闹大而害了全家。
张华此时哭得大声,反而让赵妪与陈氏去而复返。苏念奴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婆媳二人,朝摇雨道:“你与管家先把她们送到外头候着,未得命令不准进内。”
摇雨点头,忙与管家去把人拉走。
苏念奴望着张华那张半大不少的脸,终是叹了口气,为他递了条帕子:“我已说过,此事你不必自责。”
张华抬眸看她,在泪盈满目时见她一身白衣清贵,如仙人入凡,自惭形愧。顺着绣金的锦袖向下,纤细修长的手上是一块有独特徽记的锦帕。
他神色微怔,唇蠕了蠕,欲言又止。
苏念奴并未注意他神色变化,反而宽慰道:“人死如灯灭。你尚需护着家中长辈,生人自比死人更重要。再说,谁又知亡人离世去了何处?”
她说此话时,语气添了几分萧索,眉间的清冷淡了下来,似是在自问:“离世便是离世了,结亲也好,祭拜也罢。亡人与你我已身处两地,哪怕追落黄泉,也未必相见。顾死不顾生,如何值得?”
她这翻话,于大魏实在是惊世骇俗。但偏厅里的众人还来不及皱眉,又听见张华急促地问:“若是,若是她有冤呢?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夫人,我心难安。”
苏念奴重新看向他,垂眸时的长睫遮掩了她复杂的眸色。
良久,她启唇轻声道:“她的公道,不该由你来背负。”
她弯下了半截腰,手轻轻地通过手帕给他拭泪。
她的阿弟也是这样的年纪,却极少如他这般哭,多是练武练得浑身是汗。过去她嫌弃苏与安满脸肮脏,从不曾为他擦拭过一次。可如今看着这面黄肌瘦的张华,却想起了他来。
“你尚有祖母与母亲照顾,此事非你所能解决。”她柔声道,“你只需回家妥善处理扶风后事,日后孝顺长辈,好好活着,便够了。”
“夫人,难得你如今能好好活着吗?”张华忍不住质问,“你苏家满门如此下场,难道你也能如此宽慰自己,好好活着吗?你的母亲被斩时,你也能充耳不闻吗?”
苏念奴一愣,为他拭泪的手却渐渐攥紧了。
冬日的邪风入屋,吹得她发上东珠轻晃了一下,漾出的弧度一如她现下被撞得震荡的心。
“我不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紧的喉舌总算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她缓缓垂下手,神色坚定又执着,顺着外头日光,照得她一双黑眸异常清亮。
她轻声,缓慢地道:“我已身无外物,今生所图不过是为我父亲洗清冤屈。哪怕身死,在所不惜。”
张华年岁尚轻,并不明白她的坚持。可偏厅中的众人却听得十分清晰。
苏念奴却无暇顾虑他们的心思,只是把锦帕放到他手中,温和地笑了一瞬,不再谈及此话题:“去罢,我与你的谈话,切不可告诉他人,哪怕是你祖母与母亲。管住你的心思,方能活下来。想必扶风亦希望你如此。”
张华捏着她的锦帕,依旧泣不成声。锦帕沾了他的眼泪,本是洁白一片,却皱巴巴的成了一团。
苏念奴笑时总是动人,哪怕一瞬,只要她目光所在,便能让人软了心神,不再坚定。
那是他的家姐,自小爱护他照顾他的家姐。他难道不该赌一回吗?
张华死死地咬着牙龈,心中越发迷茫。
“夫人,我听姐姐提过,广仙楼的湘云娘子曾被你所救,你是个善人。”张华突然道,“姐姐还说,她会尽心伺候你,不敢怠慢。”
苏念奴不明所以,只沉默看向他。
张华抬眼,手心已全是汗:“她说自己本以为入了将军府,伺候的是旧日郡主,必定过得不好,却不料你是十分好相与的主子。还说自己很是羡慕湘云娘子,得你这样良善的贵人相助。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