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奴与高令茹相识,算起来还是在三年前。
那年两人不过二八年华,而作为大儒高巍之孙的高令茹,已经敢在洛京与儒生辩道了。
她以《三思变法》一名噪天下,论古今变法时局,细数春秋诸侯变法前后得益,痛陈当前大魏思潮涌动之利害,以“法之所变,重在思变;若有思变,更要躬行”十二字名震洛京。
此事惹来不少浪荡风流的士族们耻笑,就连儒生也对此女大言不惭而有所不虞。唯独苏念奴闻之大为惊叹,特地慕名参宴与她相见,却并没有得到好脸相待。
起初她尚误以为是高家瞧不上她为武将之后,后来几经波折,才总算明白了为何总被针对。因为她与云引之是知己,而这名满天下的高家小姐爱慕云引之。
高令茹对政事总能侃侃而谈,对着儿女情事却总有忸怩。别说对着苏念奴冷脸,就是见着云引之也不曾有半点爱意流露。
苏念奴在得知此事后倒也不曾与云引之谈及,但她也不是什么君子。此后每每与高令茹碰面,都惯于借云引之惹她生怒。只是谁想这一来二去,两人竟也别扭地成了交心之友。
所以苏念奴是隐约知道高令茹为何入宫的。
看着她那张张扬明艳的脸,苏念奴思索了一阵,问道:“入宫一年,你怎还不曾有孕?”
“因为一年前的我,实在天真。”高令茹恢复了往常作态,缓步前行,低叹道。
她的手摸过平坦的小腹,在苏念奴疑惑的神色下蔑笑:“你以为我是真的得宠不成?陛下是个极擅制衡之人,他是不会让我生子的。”
王谢之间的争斗已够他头疼了,若是一直中立的儒臣再得一个皇子,朝堂恐怕更乱。
苏念奴听她此言,不由拧起了眉。
自古后宫妃嫔皆以子为尊。高令茹当初就是抱着生子夺位的目的入宫。说她大逆不道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可如今若是不能生子,她日后该如何是好?
高令茹见她难得面上生忧,又忍不住笑话她:“你如今的境地又好到何处去了,何来的资格为我忧虑。”
苏念奴当即恢复了冷淡的模样,加快了步伐。她就知道,不该给这女人一点儿好脸色。
高令茹也不恼,只是转了个话题,续道:“当初我寻陛下救你出刑部大狱,并不全然是因你我交情。”
此话一出,苏念奴便停下了。
高令茹满意地缓缓跟上后,才隐晦地笑道:“我改主意了。如今我做陛下棋子,并无不好。若是有孕,我还得费心思寻堕胎药。多麻烦。”
“为何?”苏念奴问,“你为何而救我,又是为何改主意?”
高令茹沉吟一阵,反问道:“你认为我是什么人?”
“小肚鸡肠,大逆不道,胆小如鼠......”
“......你闭嘴。”随口罗列几个,就被打断。高令茹偶尔也曾想,若不是自己尚要维持身份,真想把眼前这混账女人踢下湖中。
她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在进宫以前,总觉得自己虽心有天地,却无人赏识,寰宇浩瀚,唯我独行。所以我心中对自己起过誓,要为自己挣一个千古留名,流芳百世。要让后人知道,大魏变革中兴,始于我高令茹。”
听着她的豪言壮志,苏念奴半点不感到意外。她相信,只要有人认真读过《三思变法》一,就不会对高令茹说出这番话有任何疑惑。
憋在心胸那一口气被吐出。眼看面前白雾缭绕,高令茹的面容却在夜色之中更加清晰。
“可我进宫后才知道,大道不孤。”她侧目看苏念奴,神色飞扬绚丽,“这世上有人与我一样,为大魏变法之道而努力。我求的是大魏中兴,革故鼎新。若有人比我更适合做,那我埋没浩渺又何妨?”
“你......”苏念奴震惊地看向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高令茹明白她的意思,可她却更坚定自己所想。
“苏念奴,大魏不能等了。”高令茹淡声叹道,极其罕见地唤了一声她名字,“镇国公一案是韩王从中作梗,你我心知肚明。诬陷武将,残杀忠臣,大魏根基腐蚀如此严重,士族之流早已不能做中流砥柱。我若生子育儿,加入夺位之争,换来的只是更漫长的斗争。我已不愿再看见下一个苏家,下一个你。”
高令茹还记得,进宫三月后,皇帝得知了她旧日行径,竟取了她那篇檄,问过她一句话:“法之所变,重在思变。你如今还这样想吗?”
当时她不懂皇帝缘何有如此一问,仔细斟酌着他的意思,却还是拗不过那一道亘在心头的不甘,答道:“是。若无思变,一切空谈。若有思变,更要躬行。”
皇帝看着她良久,似是透过她在看旁人,语气悲喜难察:“到底年轻。”
——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