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宗是个虚无缥缈的词,但的确能带来超越官职的地位与影响力。刘阗在坛颇有地位,名望很盛,早年在东林院教时,还有一批好学生。
东林院的生员学子们日日讲学论政,有“风声雨声读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说。小小一个院虽不在京城,却能暗中撬动国家大事,影响不可谓不大。
裴清荣在心中一一转过此行要拜会的人,淡然一笑,耐心同戚时微交代:“我今天回来得晚,不必等我了。”
晚间的宴席很是热闹,有或明或暗的视线在裴清荣身上停留。
有人起身,对他道:“白日里的诗会又是裴兄夺魁,不愧是今科状元!裴兄,来干一杯?”
裴清荣欣然应了,口称兄长,举起了手中酒杯:“哪里,兄长今日的诗也写得极妙,以草木喻人,流利自然,有唐诗气象。”
听者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裴清荣实在很会说话,或夸赞或玩笑,都是春风化雨般,令人如沐春风。几句话下来,那些目光便由羡慕转成了敬服:难怪他是状元呢,有两把刷子!
酒至酣时,乐声一变,上来了一队舞伎。
本朝严禁官员狎妓,在朝为官的没胆子去秦楼楚馆,在私下的酒宴上却可以打打擦边球。
在座的都是年轻生,不由坐直了身子,向前倾去,互相低声说笑着,只除了裴清荣仍安静坐着,自饮了一杯。
舞伎们个个年轻明媚,白皙似的脸上带着娇艳的笑意,将身子一转,浮动的裙摆就如花瓣般展开,朝席上众人舞了过来。
有人饮了舞女轻手喂的一盅酒,面上浮起酡红,笑着四顾,却见裴清荣依旧端正坐着,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再看,他身旁的舞女手拿酒壶,站在一旁,正试探着想要上前,裴清荣只轻淡地一摆手。
满座的温香软语、脂粉香浓中,只他独自清冷坐着,倒像是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裴兄怎的不饮?是嫌这一家的舞伎太过流俗了不成?”主人家也注意到此间清静,不由发问。
“这倒不是,”裴清荣对主人遥遥一敬,道,“只是家中已有妻室,只得敬谢不敏了。”
“这又有什么相干?”主人家不以为意地笑了,“在座的哪个家中无妻?只一桩风流韵事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裴清荣但笑不答。以后的交际场合还有很多,他有意在外提及自己有妻室,一概不沾,以后便不会有太多莺莺燕燕的困扰。京城里已有人传,新科状元郎竟是个妻管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流言半推半就了。
“别劝裴兄了,”另一人叫黄廷焕,是京师人士,笑道,“你是不在京城,所以不知,裴兄律己甚严,他与结发妻子感情甚笃,惹人羡慕。”
“哦?”酒至三分便有了醉意,不少人纷纷追问,“裴兄这样年轻俊俏的状元郎,不知配的是何等样的夫人?”
裴清荣一贯不喜欢在外说个人私事,在一帮外男面前议论妻室,更不尊重,因此只是轻描淡写打了个太极,将话题带开了。
却有人不服,跟着追问:“裴兄这样吝于言语,难道是家中有河东狮,害怕葡萄架倒不成?”
“寻常夫妻罢了,”裴清荣仍不受激,悠然道,“内子性情极好,可不敢当这名声,是我有幸能娶她,这才处处珍惜,唯恐冒犯。”
在座的还有不少未成婚的生员,听了这话就更好奇,裴清荣却怎么问都不答了。下一个被连番追问的是黄廷焕,他瞥一眼裴清荣神色,不敢细说,只说了一句:“情投意合,神仙眷侣。”
这八个字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
主人家已是微醺,连声道:“见了裴兄,我才知道有人能占尽风头!不光采斐然,前程锦绣,姻缘上竟也圆满!裴兄,这一杯你一定要喝。”
裴清荣冲他一点头,饮了手上那杯。
又有人挤挤挨挨,轮番上前敬酒。裴清荣选了庶吉士,将入翰林院,是望得着的大好前程,又得了刘阗青眼,一意为他铺路,和他打好关系有益无害。
裴清荣并不骄狂,一一应了,他记性了得,仅是今日一面,便能准确叫出在座五十多人的名字,再各自寒暄,叫人升起满腔亲切。
喧嚷中,有人问:“裴兄可有什么夫妻相处的秘诀?”
有个蜀中来的生大声道:“诶,这你就不懂了吧。夫妇相处,要紧的是能拉得下脸来哄人!为人夫君的,只要晓得附身屈就,对妻子温柔笑意些,家庭不就和谐了吗?”
有人大笑着说他耙耳朵。裴清荣只是一笑,他喝了不少,仍没有醉态,眼神清明,端端正正立在那里。
又有人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夫妻相处要紧的是坦荡,若是一味不管不问,也不分对错,只想着随意糊弄过去,哄人了事,长久如何经营家庭?”
有几人轰然笑道:“说得好!”
窗外有夜风吹过,吹动竹林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