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请玉姑娘安!可算盼着您了,如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屋子里等您呢!”这侍女长得清秀,说起话来倒是热忱。
玉怜脂扶着关嬷嬷的手从轿子里出来,悠姿雅仪,姣颜荏染,往面前一站,恍若瑶池仙子,倏然间,那侍女竟不由得痴了痴。
好个令人停睇神驰的美人儿!
在她出神之际,玉怜脂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个侍女,听她所言,大房内管这位方氏竟不称姨娘,反言“如夫人”。
如夫人一词由来已久,但于本朝并不常用,尤其在尊卑嫡庶鲜明的世家之中,只因其中敬意颇深。
妾通买卖,地位卑下,若称呼妾室“如夫人”,正室难免会有所怨妒,后宅自然不安。
这位方氏良妾得此称谓,其势之盛可见一斑,她入府不过半个时辰的一段路,便已见识了两次。
玉怜脂瞥了身旁关嬷嬷一眼,老妇人微微颔首,对着面前迎客的婢女道:“不知如何称呼?”
这一声仿若惊雷,终于将眼前这个心神不知飞向何处去的婢女呶醒了。
“啊……奴婢是西院的大丫鬟,叫汀雨,姑娘请随我来吧。”那婢女回过神来,又是恭恭敬敬的规矩样,倒确与平常粗使奴仆有些不同。
玉怜脂淡淡点头,跟在她身后,一行人入了西院大门。
西院实际上并非单独零立的院子,而是诸多楼台房阁聚在一起的建筑群落,比起寻常京官的府邸还要气阔许多。
跨了门槛入内,便见着庭院小石桥旁一颗枯叶凋敝的大树。
树干极粗,大约五人才可合抱,很是打眼,离树不远处的回廊底有一小口,此时正倏倏往外冒着丝缕白汽。
那名叫汀雨的婢女见玉怜脂扫了那处一眼,便笑着解释道:
“姑娘瞧,那是烧地龙的汽儿呢!树旁边那处不知道从哪个火道通过来的小口,位置不好,封也封不上,索性就随它去了。”
“如今虽还未入冬,但大夫人受不得寒气,如夫人便早早地吩咐院里烧了地龙,也好暖和些。”
玉怜脂笑道:“如夫人体贴。”
“可不是!我们如夫人良善,照料人那是无有不至的。”汀雨应道。
一踏进回廊,地龙升腾起的融融暖意便袭扑玉怜脂周身。
两侧的廊幔换成了里棉布外薄缎的双层,上有花鸟绣图,夜间放下后防风又不失雅致。
如今还是白天,廊幔并未垂下,而是拢起挂于铜钩上,凉风便直直吹拂进来,但走在这回廊之中,火道蒸出的热也足以让人一身寒气都尽数褪去。
屋门外的侍婢见着她们,福了福身子,便将珠帘掀起,玉怜脂定定神,踏了进去。
尚未入眼堂中之象,便先嗅到了一股甜苦之气。
幽幽清香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药味,虽不至于腥臭,却令人不适,若长久居于此,恐怕要恶心作呕。
紧接着,破哑风箱拉动般的喘息之声钻入耳中,“咳——嗬——”,粗重呼吸之中有喉部黏液被吹动的细响。
这声音玉怜脂似曾相识,在她年幼时,江南水患,污浊洪水所过之处爆发时疫,苏州城富庶,城外流奔来了许多难民。
她当初年纪太小,又不谙世事,很是顽皮,偷偷藏身于府中前往城门处施粥放药的车队中,一同去了难民所聚之地,也真正见到了何为人间炼狱。
那些眼目直楞,窝在腥臊污血染湿被褥里不堪灾病折磨的濒死百姓,便是如此呼吸。
玉怜脂立于堂中央,抬眼望去,顿时心神大震。
只见正堂之上是一位年轻美妇……和一具披着华服的骨架。
不,应该是只剩一张皮囊的人,女人。
镇北侯府大房主母,高氏。
鸠形鹄面,瘦骨伶仃,这位大夫人的病情竟已到了如此境地。
在她身旁小心抚背的素雅罗裙女子,温柔恭顺,她发髻上虽钗环不多,所用珠翠也都是上品,应当就是大房的如夫人方氏。
倒是与玉怜脂所想不同,高氏与这位方如夫人瞧着并非水火不容,反倒有些姐妹情深的样子。
两人见到玉怜脂进来,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不住打量着她。
玉怜脂站定后,规规矩矩向座上两人行礼问安:“怜脂给夫人、如夫人请安。”
率先迎过来的是方氏,她与高大夫人对视一眼后便下了正座,将玉怜脂扶起来。
“好孩子,快起来。”方氏言语温柔,果真如先前婢女所说般和善,“往后都是一家人,作那些个虚礼干什么?”
此时,身后的高夫人也出了声:“诶呀……真是个标致的丫头,快,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与她瘦削病弱到有些可怖的外表不同,高夫人的声音中竟还有些气力,让她也因此多了点活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