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双臂环紧了自己,像被投入架在旺柴之上的铜鼎,心口灼烧,脸却被风吹得要裂开的疼。

可她的泪珠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掉光了,就这样形销骨立地站在亭前,双眼干涩得厉害,没有像钟儿所想的那样噙满热泪。

回去时,令仪没有哀恸不已,早晨那样的惊慌失措也从她身上奇迹般地消失了,她像换了个人,将哥哥的事抛诸脑后,事无巨细地问起钟儿洛最近怎么样。

钟儿觑了觑她神色,心底有了猜想:定是娘子太过哀痛,身子吃不消,为了转移视线,便多关怀小郎君几分,也好让自己有个别的慰藉。所以最好能找出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叫娘子操些心,免得她多思多想。

打定了主意,她愁起脸道:“小郎君其他的都好,只这几日睡得不香,夜间常喊人,侍女们要进去却又不肯,怕不是有些隐症?”

令仪垂头想了想,“这些时日,你将他衾被挪到这边屋里,晚间由我陪着他。”

钟儿笑道:“这敢情好,小郎君由娘子亲手教养长大,最听娘子的话,也最依赖娘子。想来这样安排,可以探听出他哪里不适了。不过……”她想到洛年纪,有点为难道,“小郎君渐长,夜里若踢到娘子就不好了,要不要在外间搭架床,由奴婢们看着,有什么事再叫娘子?”

“不必。”令仪有些懒倦地靠在车壁,想起了别的事,显然无意再讨论下去。

“是,奴婢回去就安排。”钟儿知趣地不打扰她,看了眼车窗没合拢,欠身过去欲推。

“开着罢,有些风吹进来,我也能清醒些。”令仪支着头,淡淡道。

钟儿连忙坐好,没再多事。

马车经过城门洞时,因来往行人稀少,并未减下速度,外间人走动的身影在不到半扇车窗的窄框内一闪而过,模糊成几道不留痕的淡色。

对镇日守在城门的吴池却并非如此,人多时城门洞被挤得水泄不通,他却要在如此极限下迅速断出好歹之人,加以放行或阻拦。可以说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

他见悬了西宁公府名号的马车疾速而来,翻身越过拦路木栅,几乎是翘首以盼地等在了路旁。

果然瞬息之间,他就从半掩的车窗中瞥见了倾国姝色,不妖不艳,气质卓然,见了就难以忘怀,即便嫁做他妇还是惦念。

吴池目光随着远去的马车而动,直到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低下头,布满粗茧的手掌握了握腰间那块东西——有心之人寄在他这里的,今日见了那人,竟不知能用上好还是不必用好。

……

令仪刚走下马车,正要拾阶而上,挽着她的钟儿晃了晃她,让她看向左侧方檐阶底下,那儿站了个人。

“娘子,那不是长渊吗?”钟儿往死里看了好几眼,才敢认出来。

一年多以前,南方还未落入魏王手中,娘子还是长公主,府上仆役千百。长渊和长霄两人因曾在惊马上就过小郎君,被娘子赏过百金,提拔入了内院。可不久之后,忽然传说两人往北叛逃,带了许多机密往魏国。再后来,又说他们本就是魏国间谍,埋伏于长公主府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再往后,便是传出长渊、长霄两人被射杀在了青州,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众多与他们来往的仆役受了牵连,那些日子里府中人人自危,到了风声鹤唳的境地。

没想到如今不见长霄,这个长渊竟还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西宁公府前,穿着布衣常服,气势和为奴之时大不一样。

令仪走到府门前,刚要踏入,停下来轻轻看了眼他。

见他默默垂了脑袋,未发一语,径直入了府门。

长渊,也即元玄随之而入,跟在令仪身后,和当初没两样。

“如今你是什么身份?”令仪入了小花厅,叫钟儿先去里间把早上那件丢在地上的东西捡来,自己坐在了椅内,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他。

“臣有负公主信任……”

令仪打断了他的话,琥珀眼儿淡漠且不耐,“闲言少叙,我只问你是谁?”

元玄没有正面回应,顿了下道:“主上说落了件东西在夫人这里,这几日事忙,希望夫人七日之后到东安里的行辕,将东西物归原主。”

令仪不算吃惊,“原来是大魏之臣,想来该称大人。不过大人学过汉礼,我乃晋纯之妻,还请大人称句晋夫人。至于东西,大人可以马上带走,别让贵主人等得心焦。”

元玄头垂得更低,“大人二字不敢当,还请娘子不要为难于我。”

令仪疑惑地“哦”了声,“贵主人要东西,我给他就是了,这叫为难吗?还是说你家主人心怀不轨,奸谋未成就要恼羞成怒,乃至血流成河?”

“娘子慎言!”元玄声音异常大了下,怕惊到了她,又好声劝道,“您该知道,主上可用之人,并非只有我。”

令仪温声请教道:“他既有那么多人可用,派你来做什么?看中了大人与我府上有旧谊吗?”

元玄趁时解释,“主上并无惹娘子生气之意,派我来此,是因为担心娘子安危。我在南方留居数年,知晓那些人手段。”

钟儿捧着细簪姗姗来迟,还贴心地取了个漆盒装盛,里头凿了现成的图案,簪子嵌放在里头很是安稳。

令仪听了元玄的话并无感激,只让他拿了东西快走,府里没有留他的便饭。

钟儿一脸怒气地把漆盒往他怀里放。

背叛之徒,竟然还敢回这里来,仗着郎君、公爷不在,来欺负娘子吗?简直狼心狗肺!

元玄推拒不能,不得已跪在了地上,举着漆盒道:“还请娘子亲手交给主上。”

令仪轻笑,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真是可惜了,你是条忠犬,却是魏国的。东西不管你拿不拿走,那地方我不会去,他的外室应当有不少旁人愿意。今日就如此罢,大人自便。”

但也没真的多可惜。

不懂得礼义廉耻,可以理所当然地为虎作伥之徒,魏人无疑。

她起身,越过了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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