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宪把屏风后的小动作看了个清楚,视线一转,看回钟生,示意了下不远处的一溜横栏木椅,淡淡道:“坐。”

钟生礼不嫌多,又道了句“多谢陛下”,这才虚虚地坐在了椅面边沿,预备着随时起身答话。

钟慈音则捧着盛了茶盏点心的描金漆盘,移步到了桌案边,柔声道:“请陛下用茶。”

拓拔宪正欲问钟生话,随口说了句“放下罢”,便继续道:“朕交办你们的事,可有眉目了?”

钟慈音并不恼于帝王的冷淡,放下漆盘,探出白臂斟了杯茶在案,便收回了手,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

钟生看在眼中,要起身答话,却被拓拔宪阻了,要他如此说来便是,不要太过注重繁缛节。

钟慈音低低一笑,似含羞的花草,却并不出声。让人看出她有取笑自家父亲之意,觉出其家风融洽,其乐融融,更让人知道她守礼本分,进退得宜。

拓拔宪却只关心要事,一心侧耳倾听钟生的答案。

只见钟生很惭愧道:“臣与袁大人细细查访了一番,竟发现亲戚中不少人私自隐了许多田地坐宅,便是制军到了地方,他们也没有悔改之意,由底下人教唆了,一味地瞒报隐藏。”

渐渐地,他又肃起脸色,“不过臣和钟姓之人都说了,陛下乃仁爱之君,赏罚分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枉法之人,也不会过分苛责那些愿弃暗投明的先行之人,在臣一力劝说之下,这些人羞惭知悔,纷纷写了悔过陈情之”,这下他不得不站了起来,从袖里掏出一沓折子,奉道,“臣斗胆请陛下一阅。”

拓拔宪似有所动,“看来钟姓之人倒比旁人忠心”,他看了眼钟慈音,“接过来朕看看。”

钟慈音稳稳道了声是,将折子从父亲手中送到了这边案上,又一退,袖手到了一旁。

拓拔宪略一点头,似肯定了她识礼的风范,拿起折子翻看起来,一面问钟生道:“那其余人呢?”

钟生忙道:“臣正要说到这一节,族人多在南地的王、荀、陈三氏,久在地方,脾性养得十分骄横,隐地瞒户不说,还会霸占良民田地,凡稍稍有些益处的山林草泽也都安上了自家族名,行事嚣张跋扈。臣还听说,他们私下里结起了盟,说要合力将制军敷衍过去,还道那检校巡御史熟于南方世情,是个心腹大患,要想办法除去还好……”

话音未落,冒出声杌子脚在地上挪了一下闷中带些嘶厉的声音,钟生猛然一惊,虽不敢抬头,却也是停下了话头。

拓拔宪看了眼屏风后站起来的纤瘦影子,道:“无妨,你继续讲。”

钟生又将晋纯在南方的处境说了一方,不仅随行的制军忌惮于他,怀疑他包藏祸心,欲离间自己与君王,南方的世族也如临大敌,想着如何能让他打道回府,或者魂断此间。

“那么,与你素来交好的袁氏一族如何?”拓拔宪略过不提,敏锐意识到他话语间的埋伏,掌搭扶手,靠着圈椅椅背问道。

钟生为难道:“臣……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臣会拘束族中之人不要枉法,也会配合陛下行事,还望陛下在此事上成全了臣。”

有些事,说破了无毒,反而是含而不露的,会让人越发猜疑。

拓拔宪笑了笑,“朕知道了。无事的话,先退下罢。”

钟生行礼后出去,钟慈音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君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也不知对父亲是满意还是仍在试探。但不论如何,眼下她最需要的便是在后宫站稳脚跟,这样不论陛下作如何想,她总能帮上父亲。

想着,她便软了腰肢跪下道:“臣女有罪,未曾及时避让,听了陛下与臣子议事之言。还请陛下责罚!”

令仪还以为进来的人都出去了,正要从屏风后出来,刚露出半个身子,听见这话,又见了钟慈音以退为进的做派,一下子收住了脚步,闪在了屏风后。

拓拔宪看见在屏风处一闪而过的袍角,倒也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只怕是为了她的好哥哥。便没立刻打发了钟慈音出去,靠着椅背斜睨了她一眼道:“是朕留下的你,论罚,过了。只你说出了口,朕若不罚你,不能成全你一片忠心。”

钟慈音见他搭话,心中一喜,试探着抬起水润眸子道:“父亲说陛下仁厚、赏罚分明,果然是的。臣女看着,陛下身边虽人才俱全,却不曾有在添衣进膳加炉子这些事上留心的宫人,要个暖炉还要陛下提出了才办。这自然是陛下忧心国事、无暇顾及微末小事的缘故。可臣女却十分心疼……”她音量忽然小了许多,方才还抬着的眸子也耷了下去,眼帘深垂,“陛下恕罪,臣女失语。只臣女一片心,还望陛下明察。陛下若能罚臣女用心做这些事,臣女便……死也无憾了。”

她说完了后,跪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不敢面对自己说了这般大胆的言语。

可等了等,见陛下毫无反应,不由也有些慌了神,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错了。

令仪想着他们说话只怕还要好一会儿,便到了窗边,隔着密闭的青绿色团花窗棂沉思,发髻正中的凤钗嘴中衔了两挂玉珠,稳稳地停在当地。

拓拔宪见她从屏后走远,身影虽还可见,有宫女们的遮挡,总不甚明了了,耐心顿失。

想了想道:“栖元宫不远处有座宫室,名曰闻章,于你很合适。不日便搬进去罢。”

钟慈音大喜过望,也不问是何位份,只声儿发颤道:“得陛下以此相待,臣……臣妾无以为报,只有尽心侍奉,才能明妾心志。”

拓拔宪嗯了声,便让她出去。

钟慈音咬了咬唇,爬起来告辞后,朝门外去。跨过门槛时,正有些失落,忽而注意到地上的足印水痕,想起贵嫔娘娘进了此间还没有出去,于闭门时望了眼英俊寡言的君王,心跳如雷。

陛下这是在……故作冷淡地护着她?

令仪听见了闭门声,忙转过身,匆匆地来到拓拔宪身边,欲言又止。

想了想,还是先继续帮他研墨,时不时看他一眼。

拓拔宪恍若不知,拿狼毫在砚台舔了一笔,还未落笔,皱了皱眉头道:“不是说要替朕将油烟墨找出来?”

令仪看了看他不悦之态,话到嘴边又咽下,乖乖到了多宝阁那边替他找油烟墨,想着替他做些事,提要求更容易。

找到了后,刚要开口,却又被人打发去吃早膳,正好含光宫也送来了衣裙,一并换了,又回到他的身边来。

“陛下”,令仪下了决心要问问哥哥在南方的事。

刚开了口,拓拔宪将手里的奏折一掷,丢在了光可鉴人的桌案上,骂了句岂有此理。

令仪眉心一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生气,都是一国之君了,有些气难道还受不下吗?但又不能不问,只得耐下心问道:“发生了何事?”

拓拔宪捡起奏折,递给她道:“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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