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之后便是太皇太后在说话,她衣饰不算隆重,由青雉扶入了上座,倚着支踵,面带笑意地吩咐大家万勿多礼,宴上都是自家人。

令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没听见她后半句话,在众人道谨遵令时,略微弓了弓身,便也就坐下了。

刚一坐稳,只见对面的袁念嫦和钟慈音看了过来,有些吃惊。她们在南方也是受过礼仪熏陶的,自能看出一个人诚心行礼是何等模样,这贵嫔娘娘无娘家根基,却以寻常态度对待老祖宗,也太轻狂了些?可等她们偷偷看向陛下,竟也习以为常的样子,若没看错,陛下眼中似乎还闪过一丝笑意?

袁念嫦和钟慈音对视一眼,各自点了下头。

——小门户出身,性情又这般的,最容易拿捏了,也适合用来做筏子,过后割断瓜葛就是了。

座上的老祖宗看了底下一圈,发现人都齐了,只是少一个用来做名头的长公主,问青雉道:“阿冉不是说了来吗?”

青雉忙道:“公主说是又病了,不便出宫门,还请老祖宗宽宥。”

老祖宗倒也没追究,“她身子总这样弱,出不出门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养好身体。找几样补气血的药材送去,叫太医署多加留心。”

令仪在底下听着,也回忆起来。

这位长公主拓拔冉,七年前也是公主,鲜卑有名的美人,十四岁,也就是在魏国都城仍在平城时,许给了一个名叫乌檀部落的王。大婚当日,拓拔冉由一队精兵护送到了乌檀部落,即将合帐之时,精兵暴|乱,与埋伏在乌檀地界的间谍共同诛杀了乌檀王,并与前来接应的魏军大部里应外合,杀光了乌檀王室,将此部落纳入了魏国版图。

自那时起,拓拔冉便养在深宫,锦衣玉食不断,却也成了多病之身。

令仪无从得知这位长公主在新婚当日经历了何等的心绪起伏,也不知她是由于怨恨还是愧疚染上病症,但同为公主之身,又都有难以放下的牵挂,如今同处魏宫之中,不免让她觉得同病相怜。

其实母后自小并不拘束她,也用军政之教导过她,何尝不明白若能真正收复一地,便是牺牲千百人也不足为惜,何况是一位公主?

但身处其间,尤其身为女子,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只觉鲜卑人的毛孔里都透着血腥与贪婪,哪里都索求无度,和中原的礼教仁义背道而驰。

——她厌恶极了。

拓拔宪许是发觉了什么,眸色暗了暗,只是并未发作,转过头对老祖宗道:“开宴罢。”

长长方方的红地衣上,安放了诸多的器乐,琵琶、胡琴、笙箫、笛阮,尤其正中一把堪比焦尾的古琴。乐伎们应声而入,自胸以下的长裙竖了相间了朱蓝两色,披帛如薄云般落肩。行了礼,一丝不苟地或立或坐,把持了乐器,开始奏起东城、行行、涉江、生年诸多曲目。

令仪闷闷地听着。虽这些乐伎弹拨了很雅正的洛音,也听得不怎么入神,还因为和从前宫中办的乐宴很像,却人非事异,满食案的瓜果玉馔都食不知味。

拓拔宪几次看向她,不是在垂着头瞧向桌上,就是抿了口茶,放下瓷杯,用绣帕轻轻拭唇。他屈指敲了敲身前的桌案,殿中乐音顿时停下,等着他发令,连老祖宗也问他怎么了。

拓拔宪淡淡道:“贵嫔,你不喜欢这些曲乐吗?”

令仪回过神,大庭广众之下自然知道不能驳他面子,勉强朝他方向看去,细声道:“妾很喜欢。”

声色柔美,说的话却极平淡。

拓拔宪积了团火在心上,几天不见她,本就想得厉害,算着她气也该消了,便特意让人编排了洛音乐宴,还问了些臣下,皆说古十九诗散淡自然,编为曲乐该不错,便下令新编了演奏。没想到她今日这般态度,竟还不如几天前分开那时。便举了玉杯道:“你既喜欢,朕与你共饮一杯。”

他仰头喝了一大半,叫德庆将玉杯送到她案上去。

春羽接了过来。

令仪咬了咬下唇,不想吃他口水,那日他留在她身上的已足够多了,简直形同占地为王。

众目睽睽之下,她道:“陛下用过,妾怕污了玉杯……”

“喝。”拓拔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令仪呼吸微急,稳了稳道:“还请陛下谅解。”

春羽见势不好,惴惴不安地试着打圆场,笑道:“陛下,娘娘,奴婢斗胆进言:陛下所赐,固不当辞,只是娘娘所虑也并非全无根据。不如这样可好:奴婢将残酒倾到娘娘所用杯中,娘娘再喝,便没了此前顾虑了。可以吗?”

令仪还是不愿,那日他举着她的腿儿扎进某处,将鼻息喷在腿间,喝了他饮过的酒,不就如同她也……

很脏。

只有他才会想着吃。

渐渐地,她想到他甚至还问她觉得如何,脸颊染上薄红,气的。

拓拔宪却笑了,显然也领会了此间意思。她又羞又怯,七年过去半分都没长进,和处子也没差,怎么弄都觉得意犹未尽。又蹬又踢不假,却也敏|感,含住了不放,也就偃旗息鼓地软了腿。

想着她那时娇态横生,拓拔宪气散了很多,但酒是一定要她喝的,便道:“就依你身边之人所言。”

白中带青的桑落酒经由春羽之手,徐徐注入了令仪的瓷杯中,最上层起了些许浮泡,酒香醇腻。

令仪忍了忍,几次想摔杯在地,最终还是捧住了瓷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倚着支踵呛出了声,用衣袖掩了掩,秀气得很。

拓拔宪还未示意,春羽已跪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娘还好吗?”

令仪摇了摇头,斜斜插在鬓间的步摇随之一晃,在她脸上闪过细细的影子,偏又低着头,叫人辨不清她神色如何。

拓拔宪收回目光,唤了德庆回来,靠着扶手,又敲了敲桌案,乐宴再起。

清雅的乐声中,老祖宗瞄了眼嘴角绷紧的帝王,轻声道:“这样逼她,会适得其反。”

拓拔宪懒懒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既然讨好她无用,便要让她偶尔也知道知道,就算她再厌恶他,也别想离开他。

一旁的辛夷将这些看了个清楚,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这位所谓的贵嫔是谁,旁人不知,她可是清楚得很。低贱无比的女奴,不知这几年被人藏到了哪里,七年过后竟然又回到了宫中,还一跃成了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可她的态度也着实奇怪。不柔媚侍奉,反而同她仰仗的君王别着性子,全然不是闹小脾气,看起来是真的抗拒。

辛夷吃过了亏,沉稳许多,没打算把这件事轻易捅出去,默默地喝下了馥丹斟的桑落酒。刚要将视线从那贵嫔身上移开,修长的眼儿却兀然顿了顿——她左手执杯,倒还保留了昔日的习惯。不由想了想,印象中似乎还有个人,也是个汉家女子,比起右手,更常用左手些。细想,却又断了思路,便也没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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