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正送了徐、刘两位医丞到门口,还未问什么,徐医丞已是跪下请罪,“娘娘恕罪,臣方才失言了。”

刚才太子殿下问伤心切,在他察看伤处时追着问了句今后可能骑马,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如实说了。伤口恢复得不好,要想裂开的骨缝重新痊愈都极困难,别说骑马了,就连正常行走都可能出毛病。只是他倒也没有失言到这般地步,把病情抖落个干净,也就是答了句这马万万不能再骑了。

太子殿下脸色大变,就要赶他们出来,还是娘娘劝下了,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令仪见他中年之人,却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胆怯样,不便计较,只道了句“起来回话”,直接略过此节不提,问他和刘医丞用药上可有什么新的忌讳,还吃不吃旧方子。

徐医丞感激不迭,与刘医丞同声道:“还请娘娘稍等片刻,我两个就去旁边拟了新的来,晚间就可以用这副新药方了!”

令仪正欲答覆,听见里间那个孩子喊着要休息,一时也没心思交代别的了,只想回去陪着他,便道:“好,那两位尽快去罢。”

说完,正在转身的功夫,洛浦台的前院又由宫人引进来两位妇人,衣着得体,面含愁虑,齐齐上前请安道:“臣妇见过贵嫔娘娘!”

正是中监和柱国大将军的两位夫人,这两家的儿郎也正是那日为数几个逆着回到马球场中央护着太子的,因要彻查此事,一家人都留在了青谷园内。这几日事情渐渐明朗了,禁军北卫撤了一些,也允了这些人回府。两人却商议着来见过这位贵嫔娘娘,说声告辞,也顺道看看太子殿下。

对她们,令仪不能慢待了,强撑着笑道:“还不快扶起两位夫人,我年纪轻,担不得如此大礼。”

两位夫人连道不敢,却也都觉得这贵嫔处事很有大家风范,丝毫不见局促,抑或有小人得志的娇纵。知她受宠,在后宫地位不同,又得礼遇,忙起了身上前,含着关切道:“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了?难为娘娘日夜守着。我们也不敢凭空来打搅,也就是到了家去告辞的当口,才斗胆求见娘娘一面,顺道也来探望殿下。”

令仪强打精神道:“多谢两位夫人的心意,我代殿下谢过了。听说园子里松了些,这便准允你们家去了?家去很好。殿下却休息了,不好叫醒他,你们既要家去,便趁早罢,住了这几日,留在家里的人也提着心,应该并不好过。等过些日子宽了,再把两位郎君带来宫里顽耍罢!”

两位夫人见她没什么兴致,又提了自己家里人,几日不见,自也是想了千百遍的,如何不念?也就把那片讨巧的心灰了,不再提见太子殿下的事,告辞之后,匆匆忙去了。

令仪进了里间,见鹅黄的帐子松松垂落,帐门紧闭,宫人们都垂着头守在远处,一听她进来便悄声道:“娘娘,殿下说要休息,命我等退下。”

她看了眼帐子里头,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坐在床头,肩头不断颤抖。以为那个孩子在哭,想着孩子都要面子,便应道:“知道了,你们且退去门外,有事本宫再叫你们。”

她脚步轻盈,却走得很急,很快靠近了床帐道:“殿下睡了吗?”

帐里的肩头还在抖动,似乎还能听见两排牙齿打架的声音,忍着什么般。

令仪心尖酸涩,越发矮下了身子,柔声道:“旁人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人,殿下没睡的话,我和殿下说说话可好?”

正说着,有股腥味袭入她的鼻端,让她怔在了原地,心跳得快要炸开。

这是……血的味道?

她见帐里的人久不应半句,忍无可忍,柔掌猛然掀开床帐,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晕。

绿锦被上血淋淋的,沾满了鲜血的剪子随意丢在一旁,绑了数层绷带的伤处,正有四五个窟窿,正汩汩地冒血。

“去!快去将两位医丞叫来!”令仪忍着额际传来的发晕发疼,失去了冷静,大声喊道。

再看拓跋绍脸色发白地坐在床上,分明疼得连剪子都握不住了,五指颤如筛糠,却还一脸倔强,深深地咬紧了牙关,双眼瞪得笔直。

令仪舍不得骂他,只是含泪叫了声“绍儿?”

她心痛、无措,站在当地,看到他身旁的剪子,忙捡起来丢得远远的,却不敢轻易碰他。

“傻孩子……”她喃道。

拓跋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一瞬间眼中忽然堆满了泪水,求救般看向了她,下意识喊道:“娘、娘……”

刺骨疼意带来了后怕与悔恨,短时间内尽数涌上心头,他小小的心脏承受不住,害怕得紧紧抓住了眼前人的手。

令仪被他腿上的血色刺激得脸白如纸,只是在他面前仍旧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大夫就快来了,绍儿忍一忍,你力气小,伤不深的……”

她的手被他抓得生疼,却不大能感知到,用了余下的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他的脸颊,郑重地安慰着他。

拓跋绍慌张地点头,眼泪擦在她的掌心,撩起她无尽的愧疚。

要是她足够谨慎,留在这里好好看着,又怎么会让他一时急火攻心做出这样伤害自己的事来?

……

午后,拓拔宪骑着匹黑马从宫里回到青谷园,听说了这件事,没把手里的马鞭丢给德庆,冷了张脸,大步来到了洛浦台,进了里间。

令仪正哄着拓跋绍午睡。

他喝了新方,腿上也敷了刚捣出来的草药,清凉解痛,腿上痛意顿时缓和了许多,正是想要休息的时候。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①……殿下乖,快快睡去罢……”隔着新换的顺滑锦被,令仪力道适中地拍哄着,说话声儿轻得不可思议。

拓拔宪深深压了口气在心里,踏着乌靴而入,径直到了床边。

令仪手上动作一停,听见动静,不悦地回头,抿了抿唇道:“你轻些,他才睡着。”

偏偏她拍哄动作停下,拓跋绍便小小身躯一颤,从浅眠当中惊醒,怅然若失地想捉住什么,猛地睁开了眼儿,“娘!别走!”

他惊慌失措的眼睛正对上拓拔宪怒目,害怕地瑟缩了下,“父皇……”

令仪看得心疼不已,将拓拔宪的身影挡住,安抚道:“殿下先睡罢,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拓跋绍躲进了令仪的怀里,抱住了她,“娘娘,我怕……”

拓拔宪见她将那个孩子挡得严严实实,护得厉害,那个孩子更是顺杆爬,躲到她的怀里,简直没点男子担当。不由阴下了眉眼道:“你是朕的太子,这点小小的挫折便受不住,将来朕还能指望你治理一个国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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