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静默后,门从里“哗啦”开了,晕黄暖光倾洒而出,同时落在开门的晋纯和她身上。

晋纯便服常冠在身,宽袖博衣,沐着烛辉长身玉立,和平常一样清雅俊,看不大出来是会骑马打仗的。他带了笑柔声道:“襄襄,你怎么来了?”

听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令仪却差点哭出来,她以为两人算是闹翻了,就算他脾气再好也要说几句软话再谈别的,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将摒弃前嫌的态度不言自明。

“我不是有意说那些的。”令仪等不及越过门槛,粉脸微抬,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解释。

自己被怪梦弄得神思无常,竟然开始猜疑他和舅舅,简直称得上不知好歹。如果这个世上连他都不可信,她还能信谁?

晋纯见她急得双唇发颤,琥珀般的清眸漫上水雾,可怜极了,忙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怪事发突然,也怪我告诉襄襄的时机也不对,不然不会闹出误会,对不对?”

令仪听了,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愧疚起来,抿起了唇,泪眼盈盈地看他。

不对,哪里都不对。

当时她真的觉得他和舅舅联起手骗她,也是真的觉得这辈子不要再见他,让自己自生自灭才好。

不是误会,明明是错怪。

她因为自己的异常错怪了他。

晋纯慌了神,有些手忙脚乱,拿出自己的手巾,指拈成团,握着在她脸颊上点来点去,轻得不能再轻地叹息,“乖乖,你再这么看我,我的心都要叫你看碎了知道吗?就当为了我,别再落珠子了好吗?里头可还有好些人呢。”

令仪顿时一噎,往他身后瞄了眼,泪眼朦胧间看到屏风背面的两排圈椅上确实多了不少黑影,有些人还把头探过屏风往这里看,像在看什么好戏。她忙收起情绪,从他手中把手巾夺在自己手里,用力地、狠狠地擦了好几下,也不管脸有没有擦红,小小声埋怨道:“哥哥,你承认罢,你就是还记着那天的仇,想让人家在旁人面前丢丑!”

晋纯被她这娇蛮的模样逗乐了,忍俊不禁道:“嗯,算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但不掉珠子,开始掉刀子了?”

“哼!我哪个都不掉!”

令仪带了挑衅瞪他,要不是有人在,只怕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她不要面子的吗?什么掉刀子,也太粗鲁了。

见她哭过的脸重新变得光艳活力,晋纯淡淡一笑,装作有些疑惑,“是吗?难道我眼前的小娘子不是眼风如刀?”

“分明哥哥年纪渐长,头昏眼花才对。”

令仪仰着头顶嘴。

见他不还嘴,被讥讽后还笑得更欢了,简直像个听不清好赖话的傻人。但他一直不傻,曾被洛阳之人称作军中雏凤,假以时日可能比舅舅还厉害……陡然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似乎这就是母后口中所说理不直气也壮,娇蛮得太过了,便把那些小模样收了起来,很是稳重地推了推他:

“人还等着呢,哥哥快进去罢。”

晋纯本想叫她也进来见见人,往后要交到她手中的,转念一想,来人中有他提过的吴池,能不见还是不见为好,便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目送她离开才合上了门。

……

正月初八,封妃之典如约而至。

魏宫像是汪平静的春水,顿起道道涟漪,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洛阳城中讲说两位贵人来历的传奇版本已换了几遭,至今仍在删改。

魏王为了彰显君臣鱼水之情,还将此次典礼当“家宴”来办,意在上下同乐,老臣新贵及家眷儿女都被御封请入了兴庆宫中,男女分席隔间而坐。

令仪之位靠近入处,和远处小叶紫檀与金丝楠木合制而成的两方正座有鸿沟之距。

碍于她身份特殊,一入此处便收到不少打量,可那些眼神无论轻蔑怜惜,眼神的主人都不曾主动靠近她。

——巡御史之妻?不,人人都知道她是旧宋的公主。这不是区区巡御史之妻便能盖过去的身份。

如此一来,令仪倒落了个清净,可以安静地坐着。

如果可以,她不想涉足宫门半步,但哥哥明日便要走了,她若和哥哥拒绝此宴,很难不被虎视眈眈的大司马、袁钟二氏借由生事,徒增风波。

不过虽然无人找她说话,这偌大的厅中却不是死寂沉沉。

两位贵嫔、贵人还在前殿受封,太皇太后作为主礼之人自然在场,一班按品级大妆的贵妇人也陪在那儿,这里只留下了些品级不高、却与皇室有些远亲的夫人们。

反正离开宴时辰还早,她们闲着无事,便找了素日交好的姐妹说话。

坐在令仪附近的两位妇人也在悄悄耳语。

但说是悄悄,却没有避人的意思,音量不高不低,若吸引了对此持有兴味之人,可以相当自然地加入,不能不说是种默契。

“陛下这位贵人自不必多说,咱们的旧相识了,倒是有手腕,还能二入宫门。只是这贵嫔娘娘没怎么听说过,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另一个石青罗裙的妇人随手扯了扯披在两肩上的夹帔子,免得它落下,边接话道:“这当然有说法。你别看辛家阵势大,好处未必都教他占了。扳着指头数,主上未曾立后,宫中除了老祖宗,下来便是贵嫔娘娘,然后才到贵人、夫人。那位不声不响,却挣了个头名,绝不能等闲视之。”

前头那个嘴角微微翘起,歪过头瞥了她眼,缓缓打着机锋道:“你这个不声不响,就很有说头。”

服石青色的妇人与她对视了,了然笑道:“有所耳闻而已,倒不见得确凿,还得看过那位贵嫔娘娘再说。不然,可容易被人当棒槌使。”

“确实如此”,前头那个深以为然,啧了声,“偏偏在节骨眼上传她不能开口说话,巧合得厉害。问哪里的消息,左右对了对,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竟是个空穴来风的。众口铄金不假,但众人也并非说什么都信,至少眼见才能为实。不然,别没收到大司马府的年礼,先替他们过了个大年!”

两人大笑,又顾忌着场合,捂起了嘴。

令仪微微皱眉。

她怀疑过今日所封贵嫔可能是裁云,但不久前传闻道贵嫔娘娘有不治之症,口不能言,羞于见人。

让裁云哑了嗓子,这确实像拓拔宪能做出来的事,但将刺杀过他的女人捧上贵嫔之位则不可能,除非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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