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把话说得很明白，李重意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自小便受贵妃照拂，也知道贵妃对自己人一向格外好，甚至不惜累及自身，可谓是豪气干云。
但尽管贵妃对凤栖殿的每个人都好，但对他的好似乎要更不同寻常一些。
多年来在深宫之中也见惯了太多寂寞与阴暗，宫女与太监对食，低等宫妃与侍卫偷欢，得宠嫔妃暗中饲养面首或者美貌小太监消遣的，也有不少。
皇上自年轻时便不是个俊美男子，那副长相和肥胖臃肿的身材，实在也不是豆蔻少女所心悦的类型，所有人争相追逐的所谓圣宠，不过是皇权带来的无极诱惑。
李重意不是个迟钝的人，当一开始贵妃流露出对他有一丝与众不同时，他便十分警惕，这几年接管东厂之后，更是常住宫外，鲜少进宫陪侍。
如今贵妃再次对他丝毫不掩饰的维护，又让他心头一惊。
他面色上没有半点不妥的表情，只是极为自然的重新坐回小兀子上面，对贵妃道：“贵妃深谋远虑，步步为营，但这次我们棋差一着，终究没有将惠妃一举拿下，委实有些可惜。”
见他谈起正事，杨媚卿也收敛了眼中微弱但炙热的目光，对李重意所说之事，她自是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
她接过李重意奉上的茶水，笑着道：“我如此自损八千，自然不会让她只是伤及皮肉，林婧婉已经向我保证，会竭力让小公主活到满月那天。”
言罢，她目光中杀意显现，唇角冷笑微勾：“等到那天，便就是惠妃的死期了。”
在后宫这汪深潭之中，为了争夺圣宠，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
贵妃以丧子之痛为自己扫清障碍固然残忍，但龙胎折损已成定局，她按下悲痛，苦心筹谋，也可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李重意内心终究不如表面上那般冷酷，尽管知道这是目前为止最为有利的法子，还是免不了为那个才出生几天便已经注定只能活到满月的婴孩而可惜。
辞别贵妃之后，李重意顺道去了后殿，他想去看看小公主，顺带听说林婧婉也在那里。
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细若蚊声的哭泣声，以及一股浓重的药草气息，闻着就十分苦涩。
半开的窗辕缝隙里面，妙龄少女熟稔的怀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似低声呢喃的哄着什么，身旁还围着两个神色忧虑的奶娘。
“小公主乖乖喝吧，这个不苦，喝了就能快快长高高。”
李重意鼻子一嗤，心道林婧婉莫不是脑子坏了，觉得一个才出生几天的婴儿是能喝下药，还是能听得懂她的话？
他轻蔑的推门而入，奶娘先是惊慌行礼，林婧婉又哄了哄小公主，这才转过身来，对他微微屈膝福了福。
“公主今日如何？为何哭得如此虚弱？”
听他语带责问，奶娘回得诚惶诚恐：“掌印大人，奴婢们……正在想法子呢！”
李重意蹙紧了眉头，凑过去看，小公主面色依旧是泛着青紫，看着比刚出生那会没有什么变化，像是随时都要闭气的那种感觉。
“没用的废物，小公主不肯喝药，你们不会自己喝下之后再喂公主吗？若是为了图省事而怠慢了公主，本督决不轻饶。”
见他朝奶娘发怒，林婧婉便主动解释道：“是我的主意，我叫奶娘们不用喝药的。”
李重意的目光从两个已经吓得跪到地上的奶娘头顶移开，落在林婧婉发丝微乱稍显疲态的脸上。
“哦？是为何？”
林婧婉将怀里哭闹的小婴儿交给奶娘，又摸着小脑袋柔声哄了哄，才转身过来对他说：“小公主身上中毒太深，若是以奶娘乳汁为药，收效甚微，恐难化解，因此我便想了别的法子。”
李重意面上有一丝愠恼，也不客气的责怪道：“林小姐怕是从来没有带过孩子吧，这么小的婴儿怎么能自主喝药？这不是开玩笑吗？”
林婧婉也蹙了双眉，示意他看自己手中的碗：“督公觉得这个，是药？”
李重意低头看她手里捧起的青瓷碗，里面清清澈澈的一片，看着像是水。
他没有说话，不解的看着她。
林婧婉把碗举到唇边，仰头全部喝下，整个过程眼睛始终盯着他一眨不眨。
他很不习惯别人这般明目张胆的冲他示威，正要再度斥责之际，眼角却瞥见摇篮旁有一架小浴盆，盆里满是浓稠的药汁，方才闻到的苦味便是从这盆里发出来的。
“人身上的皮肤也可吸收药汁，小公主出生才几天，脾胃虚弱得很，即便是强行喂了药下去，怕也是不能吸收，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法子，用药水浸泡全身来代替饮用，虽然收效甚微，可好过没有。”
李重意知道自己误会了她，却面色不改，骄矜道：“你同我出来一下。”
近日冬日逢暖，屋檐上的冰棱子也在慢慢融化，只是周边的气息依旧是冷得叫人瑟缩。
李重意负手站在雪地里等了好一会儿，林婧婉这才姗姗来迟。
他不由得出声责怪：“为何这样慢？”
林婧婉一脸的不在意：“公主娇弱，怕奶娘们照料不好，便多强调了几句，让督公久等，小女赔罪了。”
说完，她略略低头福了福，脸上的表情却是全无愧色，李重意甚至还看到了她得逞后的一丝狡黠。
他了解贵妃，贵妃选人用人素来严苛，林婧婉这种倔强的个性，除非她自愿，不然怕是无法为贵妃所驱使。
可若是不能成为贵妃的人，她知道了凤栖殿的这些事，又如何能从皇宫中全身而退呢？
“你办事可靠，本督素来是放心的，只是本督也要提醒你一句，柔弱胜刚强，凡事不可太冒尖出头。”
天知道他把这话脱口而出之后心里有多懊悔？
如此苦口婆心的语气去劝人，居然是他李重意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这是怎么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林婧婉居然还不肯领情。
“敢问督公的意思，可是不需要我全力救治小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