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吏部和度支等一班朝官侯在甘露殿内,已经等候许久了。
虽是在案后坐等,可殿内未曾备下支踵,时间一长,身上也是酸乏,又有李玄在旁边候着,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端着身子干喝茶。
直到日上三竿,沈鹿衔才领着萧杼姗姗来迟。
她神色憔悴,眼圈泛红,不知是因近日疲惫,还是为沈顾伤心所致,大有体弱不胜之态。
“诸位卿家久等了,予想着你们一同述职,机会难得,便带陛下来一道听听,谁知今日早课拖延了些,还望见谅。”
朝官们忙道岂敢,一同问了安。
沈鹿衔叮嘱萧杼,“这些都是掌管国用计支等要政的大臣,你才学过审帐,待会自己瞧瞧,若有不解或不妥之处,只管和予说。”
萧杼点头应是。
沈鹿衔强打起精神,“你们说罢。”
都是长久浸淫在朝堂的人精,职述和账目自然无可挑剔,除却度支哭了会子穷,吏部和屯田的职述,听来听去,都是新朝刚立,宜稳中求进,不可轻变的意思。
个个廉洁奉公,无可指摘。
沈鹿衔由着他们滔滔许久,才转向张炳,“驾部郎中。”
张炳昨夜本就饮了酒,今早又在殿上干等两三时辰,即便来时正襟危坐,也早就精神不济,听见沈鹿衔叫他,不由打了个激灵,“殿下。”
沈鹿衔笑笑,“爱卿累了?”
张炳连忙否认,将呈上去,“这是今年的马政纪要与账册,请殿下陛下过目。”
沈鹿衔却随手递给了萧杼,让他先看着,只和张炳闲聊,“予从前没接触过马政,只知南渡后,朝廷多从南诏进买,这一路山高水长,路途艰远,马匹金贵,不知是否会有伤耗?”
张炳道,“确如殿下所言,军马自西南从启程,初时难免水土不服,不过一路都有人悉心照料,百匹马中至多有两匹伤病。”
沈鹿衔颔首,“月前送至徐州的那些马,最后到了多少?”
“禀殿下,平安送到五百九十三匹,另有七匹因病,此刻正在豫章郡休养。其余九百军马,也都平安运至各处了。”张炳的声音一丝不苟,“我朝每批军马都有编次,这一批是今夏购进的,中俱已记清,并沿路官府公验章印,殿下可一一审阅。”
一番话滴水不漏,神色也恭谨平静,仿佛真是个清廉勤政的端方人。
但沈鹿衔似已倦极,并未亲查,只问萧杼,“陛下看了账册,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萧杼却神色认真,端过一页去,“殿下,这里。”
张炳一怔,手心登时就冒出了汗。
他自信万无一失,难不成还有纰漏?
沈鹿衔看到萧杼指出的地方,却是笑了,“予名中带鹿,白鹿村这里缺一点是为避予的名讳,不算错。”
萧杼并不知她闺名,不由红了脸,沈鹿衔道,“没有错漏是好事…”她话没说完,突然呛咳了声。
谁知这一咳便没能止住,她掩袖低嗽良久,苍白的脸颊都泛起绯红,似是体力不支,再开口声音都是沙哑的,“予近来身子不爽,今日便议到这里,诸位卿家也尽心了,天色不早,都退下吧。”
几人一同出殿,度支忖道,“殿下精神不佳,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张炳压低声音,“老尚病体未愈,小沈大人又在徐州出了事,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娘,如何禁得住?”
度支纳罕摇头,“风雨飘摇,这可如何是好。”
张炳摊手,眼底却露出“不过如此”的哂然,信步而去。
沈鹿衔让李玄陪萧杼去用午膳,自己则以精神不济为由,留在了殿中休息。
簿册还原样摆在案上,她望着这堆假冒伪劣,一言不发。
月轻见状不对,吩咐其他宫侍,“太后要午睡,你们都退下罢。”
话音刚落,沈鹿衔忽又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削肩都在发颤,慌忙拿手帕掩口,又紧紧用手心攥住。
月轻和星隅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要叫太医,却被沈鹿衔按住,“不必,我只是昨夜没歇好,你们扶我去后头歇会。”
姐妹俩赶忙照做,沈鹿衔踉跄起身,在宫人们惊异的目光下,步履蹒跚进了后室。
关上门,星隅夺过那帕子展开,见还是干干净净的,大松了口气,“殿下,你吓死我了!”
沈鹿衔方才的不胜之态淡去,“能把你们都哄过去,我也就放心了。”
月轻反应过来,不解道,“殿下为何装病?”
沈鹿衔声音泛着凉,“述职你们也听了,觉得如何?”
月轻和星隅懵然对视,“殿下觉得有不妥吗?”
沈鹿衔冷笑,“我在这宫里,如同一个闭目塞耳的囚犯,父兄病倒的病倒,失踪的失踪,便有人觉得能随便欺瞒,由得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月轻心下一惊,“殿下…”
“眼下兄长生死不知,坐以待毙是不成的,”沈鹿衔咬唇,“我不能困在这里,我得出去。”
*
当天晚上,陈稷连夜侍疾,长信宫忙了半夜,翌日便说沈鹿衔感染风寒,需要静养,停了当日的早朝。
可次日再次日,朝会依然没有恢复,甚至传了旨意,说早朝暂歇。
云渐才请过旨,将仪鸾司治所迁回宫内,正同甲卫们一同整拾地方,便听小黄门传来这么道消息,不由得发了一怔。
若只是偶感风寒,她不会歇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