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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江澄来请旨,问军马案中的罪臣如何处置。
他呈上几部卷宗,一一展开,“这是几名涉案罪臣的家谱,请殿下过目决断。”
战时盗窃军备罪同谋反,会牵连族人,这也是他递上家谱的原因。
上面白纸黑字,落着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鳞次栉比的性命。
男丁,女眷,老人,孩童。
沈鹿衔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窒息。
垂在长案下的手指碰到一个东西,那是昨晚刚给小猫寻的圆藤筐。
她才给它喂过羊乳,此刻这个小生灵正卧在筐内的被衾上熟睡,呼吸轻缓绵长。
沈鹿衔指尖僵了一下,将手抬到案上,闭了闭眼。
江澄察觉出她状态不对,“殿下身体不适吗?”
沈鹿衔回神,“没有。”
她最终拾起笔蘸了朱砂墨,在家谱上画下红圈,“罪魁张炳斩首示众,族中成年男子绞,六十以上及未冠者流放岭南,女眷…
女眷按律,当一律没为营妓。
沈鹿衔停了停,“女眷贬为庶人,迁出京畿。若有想随族人一同南放的,也随她们去。”
江澄顿了一下,垂首应是。
“另,从犯孙闵革爵,父子二人赐自尽,蒙岳抄没家产,杖两百,流徙西南三千里,终身不仕,大理寺卿谢贽革职,流放越州,王氏长子王桓之贬为庶人,徒四年,其余涉案族人各徒三年,杖八十。”
江澄一一记下,又问,“请殿下旨,崔元帅还在感昭宫内,可要开释?”
“…自然要放,感昭宫本就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沈鹿衔道,“只是他身为罪臣长官,未尽监守之责,兼有为帅刻寡,边将不安,人心浮动,着降都督豫吴徐扬四州诸军事为都督徐吴宁三州军事,闭门思过半个月。”
江澄松了口气,即刻领下旨意,躬身告退。
懿旨颁发,当天便传进了仪鸾司,逐溪和袁柏都很高兴,反倒是最该欣慰的云渐未发一语,默默了良久。
逐溪本还想怂恿他去喝顿酒,见他敛眉不语,也不敢放肆了,“罪人伏法,少主公怎么反倒思虑重重的样子?”
不止逐溪,连云渐自己都觉得不对劲。
这般处置,其实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驾部郎中和大理寺卿两名朝官被除,襄城侯自尽,三吴领军溃败,崔巍也失了豫扬两州军权,元气大伤。
沈鹿衔已是在稳住人心的范围内,做尽了她能做到的一切。
可他心底总像硌着块石头,疙疙瘩瘩的不痛快。
一晃神,脑海中便浮现出昨天日暮时,她轻轻抚摸那只小奶猫的柔软神情。
云渐啪地将简合上,将这些纷纷乱乱的想法强行驱逐了出去。
“蒙岳等人何时上路?”他问。
逐溪道,“就明日,后天便是小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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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大风。
天依旧阴沉沉的,砂砾般的雪铺了一路,风雪夹杂着冰粒刮在人脸上,刀割般地疼。
云渐骑着马,来到了建京城外的长亭边。
城门处传来阵阵骚动,那是长戈敲击,车轮碾过地面,以及混杂着兵士呼喝和妇孺的哀戚哭泣的声音。
风雪中,披枷带锁的罪臣和族人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们排成长龙,身穿赭衣,在木枷禁锢和铁链拖行下亦步亦趋地往前走,有些相随的女娘跟不上趟,随即遭到了押送之兵的厉声叱骂,一壁哭,一壁扶着囚车加快脚步,踉踉跄跄朝这边来。
“这些女眷本该充为营妓的,”逐溪注意到他的视线,打破了沉默,“太后说,若她们肯,便随家人去。”
云渐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听到懿旨时的郁悒,竟是来自于沈鹿衔。
他是战场拼杀的莽夫,冷心冷血,对敌只恨不能斩草除根,可于本性柔软仁善之人而言,即便宿慧在身,让她在诡谲权谋中决断生死,总是痛苦的。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云渐道,“她倒不怕落人口实。”
逐溪问,“难道太后是觉得这些罪臣女眷无辜,所以才…”
“她不会这样想,”云渐道,“硕鼠窃食,这些妇人难道不曾因此受益,吸髓民膏,心安理得地当着高门贵女么,只是世间女子,无论嫁人与否,都似无根漂萍,夫父作恶时随身得利,夫父获罪时巢毁卵破,她知其可悲罢了。”
逐溪笑道,“少主公这是怎么了,提起太后一口一个‘她’,倒跟提起自家人似的…”
云渐顿住,阗黑的眼睛蓦地一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