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婴拿起殃榜来看,夜风一吹,醉意消退几分。
王氏,死了。
他和王氏的婚姻,本是上一辈指腹为婚定下的结果。两个人盲婚盲嫁,起初就没什么感情,更何况秦家后来因为政见不合,和王家产生罅隙,渐渐反目,甚至连秦婴父亲的死都和王家脱不开关系。
秦婴厌恶王家至极,连带着王氏也不喜欢。新婚夜连洞房都没有入过,一个人去房睡去。
第二日,便请缨出关。
他知王氏无辜,可王家并不无辜,为了除掉自己,各种阴谋算计都用上,甚至不惜通敌叛国,给敌军递消息,也要弄死自己。秦婴再公正分明,也难免迁怒于王氏。
如今王家已除,秦婴心中仇恨消解,对于王氏的死,也有些怅然,到底是转了脚步,朝着王氏院里去了,打算看她最后一眼。
*
卢氏老远瞧见秦婴,便带着丫鬟迎上来,笑道:“好大的酒气,公爷今儿可是喝的不少,我唤柳姨娘来,给您煮个醒酒汤罢。”
秦婴摆摆手,哑着嗓子道:“不必,我看一眼便回去。”
他掀开珍珠帘,进了院来,一阵暖风吹拂,他觉得有些燥热,微一摆手,秦安瞧见,赶紧替他除了鸦青织锦的鹤氅,掸去一身寒气,露出玄色镶金边的曳撒来,圆领窄袖,越发衬的他高挑挺拔,姿容俊伟,贵气非常。
穿过花厅,步过影壁,过了二道门,便是灵堂所在之处。
按理说,出殡前一日是需要人伴宿的,伴宿便彻夜守在灵堂里的意思,一般要儿女来守,秦婴走到门口望了一眼灵堂里面,只有个丫鬟模样的人跪在蒲团前,不见自己的儿女,他蹙眉道:“瑜儿瑾儿人呢?”
王氏是他们名义上的母亲,好歹来看一眼。
卢氏赶紧解释道:“他们本来要守的,奈何阴阳先生披了嫂嫂的八字,说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龙、虎、鸡、蛇四人伴宿,正应了瑜儿瑾儿的生辰,所以他们避讳,并不来伴宿。”
她心里腹诽,那两个混世魔王就算来了,也不会老老实实守夜,他们从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哪里和王氏有什么亲情?
秦婴不置可否。
他素来不信这些虚的生辰八字,只相信事实,两个人不来,他便知他们有些寡情,心中不喜,却也不好在这里追究。
正欲离开,灵堂里那丫鬟忽然起身。
秦婴余光瞥见,忽然滞住。
正是那日竹林间回眸一笑的少女。因为磕头过猛,她鬓边发丝微乱起来,撩拨着她瓷白面颊,少女咬着唇,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珠泪却忍不住的滴落下来。
他脑海一空,唯余四个字——
我见尤怜。
卢氏见秦婴并不搭话,正纳罕呢,定睛望去,却见秦婴站在屋檐不言语,垂手而立,漆黑眼眸直直锁在少女身上。
许是饮了酒,他不再内敛眼神,视线如鹰隼般锐利难当,那些个幽深暗晦意欲占有的情绪被人瞧的清楚,暴露无遗。
卢氏是成亲过的人,她再明白不过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秦婴瞧上这个丫鬟了。
这倒是稀罕,她眼珠一转,嘴角微勾,打算凑成这好事。借着这个机会讨好大爷,大爷记住自己,自己以后也能谋好处。
卢氏心里打定主意。
那少女并未瞧见他们,只是从灵堂侧面离开了,她瞧见少女侧颜,又愣住了。
这不是那丫头竹影吗?
她似乎铁了心要出去,自己也答应了放她出去,这倒不好办了……
当断则断,卢氏心里几乎是一瞬间做出了决定,笑话,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大爷,一个是卑贱的小丫鬟,她要帮着哪边无需多言。
至于竹影愿不愿意,她根本都不用想,能得老爷垂青,乃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府里的丫头挤破头都抢不来的大造化,让她得了,她怎么会拒绝呢,若是事成,指不定还要谢天谢地呢。
可秦婴的性子素来就不是个重欲的,从来没看他对府里谁上心过,卢氏怕自己贸然行事,弄巧成拙,于是试探道:
“说起来,这满府里的丫头就数这个丫头伶俐能干,我还不舍得她被发卖呢,老夫人生气害得那丫头被牵连,她本来是个无辜的,若是发卖到青楼这些腌臜地,才叫造孽呢!小丫鬟怪可怜见的,不如爷发个慈悲,将她留下来可好?”
秦婴收回目光,摸了摸手上扳指,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卢氏心里一喜,知道秦婴给了态度,事成了一半。
他转身离开,忽想起来什么,问起来:“叫什么名字?”
“本姓荣,在府里叫竹影。”
秦婴忽蹙了眉。
他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奈何酒醉头脑发昏,并不能清楚的想起来,只当是自己和她有缘,便不再停留,径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