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拜谒过明孝陵,回看这石头城,千年以降,一时多少英雄豪杰,似乎都付笑谈中,——而今似乎难觅英雄,空让后人悲后人,这也是无法避免之事。他长长叹息,不觉胸中烦闷愁生,看万物皆是悲伤,不知为何心中千万愁苦竟而理不出个头绪,只有一人北行。

一路北来,秋风萧萧,伤人心怀,消磨多少人间英雄志气,只见北雁南飞,说不尽的人间愁绪。这日经过一镇甸,只见百姓羸弱不堪,更有老者面有菜色,似乎有几日没吃饭了。袁承天心下起疑,因为也不见地方上有天灾人祸,缘何有人贫苦不堪,是何原因?他拦住一位哀哀老者问话。老者长叹一声,说起地方上强取豪夺,有司衙门置之不理,有时反而沆瀣一气,统同做案,是以百姓苦不堪言,只有苦捱,但愿有位青天大老爷秉公办理,谁想一年又一年,总是成空,成了永远的奢望。

袁承天这一路走来,颇觉有遗民泪尽胡尘里,虽山花灿漫,都难掩心中悲伤,不由想到大好河山易手,我辈只有屈于人下,不见明月只见天,也许世上每个人理想不同,所以最终归宿往往天差地别。天时已是秋日,不觉秋风萧瑟,心中总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痛楚!

今日到了京都,只见城中百姓人人惶张,似有心事,却又不敢说话,只有以目示之。袁承天心下纳罕,心想这又不是古代,难道朝廷还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成?他本要询问,可是都见人人都显得惊骇,便不敢言语。他便不加以上前询问。他正走时,忽见和硕亲王府的一等侍卫左秋明走来。袁承天知道当年这左秋明追捕丐帮袁枚袁帮主,却被袁枚前辈丐帮信物竹玉棒打碎右肩琵琶骨,让他以后不能害人。左秋明当时晕死过去,后来虽然不死,但是已是不能习武,只有在王府屈于人下,他心中一直恼恨袁枚,后来得知袁枚死了,可是心中此恨犹在,便无由迁怒于当时与袁枚同行的袁承天这也是后来得知这叫做袁清的侍卫——原来是袁承天——袁门少主——虽然是朝廷忤逆乱党,然而清心格格和皇帝似乎不以为然,反而对他亲敬有加,让他心中更加愤恨,自此而后,便怀着杀人的心,伺机一有机会便置袁承天于死地,更有深一步的原因,因为清心格格一直都心仪于这袁承天,是以这左秋明深以为恨,想着要他难堪,否则胸中恶气难出。其实他也不想想世上所爱之人,皆事出有因,非是无端,然而他却执意不肯,心中总然认定别人都是鬼域伎俩,所以便有了杀人的心。

袁承天不愿多所纠缠,便将头上毡帽拉低,厕身人群向着天宁寺走去。

天宁寺住持九指长老当日接受吴新奇暂住寺中,全是心中一片慈悲,因为他知道这吴新奇的爹爹是位忠义之士,心怀故国,只因写诗获罪,心中虽为他名不平,可是自己出家人又能怎样,只有略尽绵薄之力,不让忠义之后受难,可说已足难能——因为胡廷缉拿正紧,当时人人自危,他却义无反顾接受这通缉要犯,可说已是事所难能,是常人所不能之事。

今日袁承天来这天宁寺,便要带他去见他爹爹吴振尘,让他们远离京畿是非之地,否则大有祸不旋踵之虞。吴新奇见到袁承天,不知为何已是泪湿衣襟。袁承天好生安慰于他。他又转头问起九指长老为何城中百姓皆不言语,以目示人?九指长老长叹一声,说道:“不知为何,今来皇帝性情大变,听闻是得了一场大病所至,便颁下旨意谁敢私下乱议朝政者杀无赦,有人不以为然,只说了朝廷不肯用军饷养着多余的官兵,只会年年消耗百姓的税赋,而军营中的兵士因不战事,所以操练事项形同虚设,如果真的打起仗来,只怕未必能胜。这话传到皇帝那,不料次日便将那乱议国事之人押往菜市口斩首,以儆效尤,此后城中百姓便道目以视,不敢说话了。”袁承天道:“先前皇帝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这样的。”九指长老道:“也许世人总是会改变的。”袁承天满心是疑惑,带这吴新奇告别九指长老,出了天宁寺,心中非但不轻松,反而沉甸甸,说不出的烦恼。

去城三十里,又到那乡村,此时秋风萧萧,已无暑天之热气,只见果树都结满了果子,不由得心情开郎起来。晚间吴振尘非要和袁承天小酌一杯,一叙衷肠。席间二人不免又忆及当年宁古塔往事,想到复明社帮主丘方绝自裁一事,都是伤感,一代英雄就此落幕,不可谓不悲。吴振尘道:“袁少侠,如果丘帮主不死,或许复明社也不会分崩离析,唉,可叹英雄无归处。”袁承天也是伤感不已,举杯一饮而尽,抬头看窗外之明月,只见消沉,似乎光华不再,四周星光亦是黯然,又见那天空中本来夺目的紫微星座也显消沉,心中大大不解。吴振尘以筷为乐器,敲击碗碟,叮咚作响,他意气悲凉道:“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吴新奇小孩子家不懂这诗的意思,便问道:“爹爹,这是你写的诗么?”吴振尘哈哈笑道:“傻孩子,爹爹那有这般英雄气慨!——这是当年袁督师戍边守疆,抗击外敌,有感而发,只是国家苦难方深,不知何时方是太平之日?”吴新奇歪着头脑,说道:“爹爹,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么?我听外面人说话便是天朝上国怎样怎样,仿佛荣耀的很!你怎么说苦难方深?”吴振尘抚摩他的头顶,说道:“新奇你还小不懂,将来长大了,久经人事便会明白什么是民族大义,家国理念!”袁承天这时说道:“小兄弟,这盛世只是他们爱新觉罗氏一家的太平盛世,何关乎我们?其实我们只是寄居人下,不得自由之辈而已,所以你爹爹才说天下民众苦难方深!”吴新奇听这位大哥哥说话,似懂非懂,心想:他和爹爹说的话总然不会错的,便不再问下去,自顾去玩屋中的一具木傀儡。袁承天见他一心玩耍那木傀儡,心想:天下人都如这木傀儡,被人操控而不自知,便是皇帝也概莫能外!

吴振尘又倒上酒,看了一眼袁承天,说道:“自古英雄多寂寞,所谓高处不胜寒,只是人人迷不悟,以致让英雄泪满襟!袁少侠,吴某虽不才,可是平生最敬佩咱们的袁督师,想当年他如天神一般,镇守辽东,以致让满洲人不敢于越雷池一步,可是自他去后,满洲人便横行无忌,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以至得有天下,袁少侠你说是不是有袁督师在满洲人不能得志于中国,而袁督师亡则得志于中国,以致大好河山披发左衽,天下沦陷是为可悲,你说是天意还是人为?”袁承天道:“也许正是我辈努力所为。”这时吴新奇忽见有两只蝴蝶翩翩起舞,在屋中飞来飘去,又自出了大屋,飞入蔷薇和剪秋萝花丛中去了。

吴振尘忽见袁承天神情沮丧,饮酒之际心不守舍,便知他心中必有所为,便道:“袁少侠,你似乎心中有事?”袁承天也不加隐瞒,便将此次回转京都,便是为了寻找郑萧萧和赵碧儿两位姑娘,害怕她们亦有闪失,自己可就罪大莫焉。吴振尘道:“原来少侠也是情种!”袁承天也不以为忤,说道:“情之所在,端在我辈!”两个人又闲话了自明亡以来这百多年间的英雄故事,不觉都唏嘘长叹。不觉明月挂梢头,只见一片清辉遍洒人间。

袁承天抬头看月,不觉心事茫然,觉得人生在世不过三万六千场,出生入死,多所忧患,那有欢乐之时,不觉对月吟道:“中原邈邈路何长,物衣冠天一方。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犹有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吴振尘击节道:“好一句插天剑气夜光芒,好气魄,好英雄,只可惜我辈生不逢世,晚生百多年,否则定当效力于袁督师!”袁承天道:“国家灾难深重,似乎恢复大明希望渺茫,可是我辈也不可以懈怠,否则天下真的无望了。”吴振尘见他黯然神伤,心想:袁门有此少主,定然会中兴,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了。

这时他不觉又自潸然泪下,不自觉吟诗一首,说道:“醒来几番是春梦,落花有意水无情。我说明月还照人,清风无意割人发。右衽本是汉人风,匈奴逐马食羊羔。中华人物表春秋,长望故国又一年。”吴新奇这时跑来,见到爹爹和袁大哥眼角都有泪水,很是不解,便问道:“爹爹你和袁大哥怎么都哭了。”吴振尘见自己失态,忙用衣袖抆去腮边英雄泪,只是难掩心中悲痛,有种故国离愁的伤感。袁承天悄悄地辞别这父子二人,在回去的路上竟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想起郑萧萧和赵碧儿不知此时身在何处,吉凶难知;一会儿又想起九指长老所说皇上性情大变,一意不合便动辄杀人,心中隐忧,总觉那里不对。

京都的城墙虽高,却挡不住他的脚步。他临近城墙,只见城上有巡城官兵,来回穿插。他趁这干巡兵走过的空隙,施展轻功,身子跃高丈余,然后左足踢右足借力上升,如此反复交错,毫不费力跃上城墙,只见城墙垛口有旌旗招展,在夜中猎猎作响。他想也不想又趁人少时翻身跃下高墙,隐入京城。城中的勾栏依旧灯火辉煌,客来客往,一派温柔乡里。忽然有一队官兵押解几名要犯,因为那几名被押之人都有头镣,可见是重犯,否则也用不着上这铁镣。袁承天见他们走来,闪身一旁,伺机看去,不看则可一看则心惊不已,却原来是忠孝堂主温如玉——他是新任忠孝堂主,守护在袁家祠堂,直是奇哉怪也,他怎么被捕?现今袁门袁承天是为少主,袁门辖有四堂,意为东南西北,居中则是袁承天;东为紫微堂,原先堂主是赵谦,他死之后,袁承天委任鹿振衣为其堂主,南为忠孝堂,堂主温如玉;西为朱雀堂,堂主朱啸山;北为节义堂,堂主丁宽,这是袁门四堂主,只忠孝堂主温如玉留守京都,其余三位堂主便宜行事,行走江湖,连络天下反清复明的英雄好汉,以期重光天下!

这忠孝堂主温如玉非是泛泛无能之辈,否则也不能委以重任,让他秘密留守于京都看护袁氏墓冢和祠堂;可是今夜缘何落于官兵之手,着实让人费解。本来袁承天还要去寻郑萧萧和赵碧儿二人,现下也没这心思了,心想还是解救温堂主为要其它的事放他一边,暂不理会。

他想了想,现下贸然出手败多胜少,只有从长计议,方是万全,所以不急不徐地跟随。远远见这温如玉一如平常,颜色不少变,显得磊落真汉子——其实他也只比袁承天小一岁,相貌俊逸,可说温温如玉,仿佛二八女子,让人心仪。今日无由原因蒙难,袁承天岂能任由好兄弟蒙难而不出手?

这众官兵押解温如玉去了多铎的摄政王府。袁承天眼见王府高墙大院,树木森森,威严尽出,王府之前有一片大广场,有旗杆,两尊巨大石狮形象俨然,看着过往行人。城中民众经过王府都收敛形色,不敢于说话,害怕无意之中惹上无妄之灾,那样实在不值的,所以人人噤声,不敢言语,由此可见这位摄政王平日之行事作风!

袁承天四下瞧瞧,只见王府四周有重兵把守,似乎这位摄政王心中有鬼,处处提防有人刺杀于他,所以布下重兵,只是他忘了古人说的那句话“天道好还,诚不欺我!”袁承天踱步来到王府后面,只见依旧高墙瓦陇,更显得在黑暗中阴森。他又停息片刻,不见有人,因为王府后院墙高丈三丈有余,上面布满铁蒺藜,以为安全无忧,所以疏于防范,其实这样便给人以可乘之机。袁承天足下一撑,凌空中又是几个翻身,稳稳落于高大院墙之上,虽足下有万千铁蒺藜,但是他身有轻功,所以便无伤害。他居高临下,便见院中种有竹林,灯光微弱,虽也有巡兵只是寥寥无几,时不时晃来走去,也是虚以应付,得过且过,并未怎么十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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