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胆大的奴仆用眼角余光偷觑着静立的大娘子,暗暗腹诽。 要知晓,大娘子诞生当日天降流火导致花园走水,一下烧毁掉大半个园子,被阖府人视之凶兆。兼且母家王氏于她降生的傍晚,被苦主揭发连同上级官员合谋贪墨之罪,霎时从六品官宦人家沦为阶下之囚,遭九族连坐流徙边疆重罪。 而大娘子的生母王氏因是庶出且早早当了慕府的姨娘,乃是出嫁女故未被牵累。但娘家人获罪流离失所,给予她一记重创,导致内心郁结难解,自此染疾终日缠绵病榻。 彼时按照府中的规矩,倘姨娘诞育庶子女月例涨二百缗钱,顾及王氏抱恙和其娘家获罪之故,月例额外涨至五百缗钱,并遣人每月送去大量调养身体的补药。 郎主更是利用人脉关系在官员中打通些关节,使王氏一族在流徙途中不至于吃尽苦头,借此以慰藉王氏一二。 本来姨娘染疾在身,尚在襁褓里的大娘子理应由主母杜氏带到身边抚育,可碍于王氏苦苦哀求想亲自抚养女儿,再三思量下杜氏也不愿充当分离人家骨肉的恶角色,索性成全了其心愿。 未免其力有不逮,遂往院中添置了若干婆子和使女伺候,底下人也皆安分守己,不敢乱嚼舌根,或者私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些什么。 是以,她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安乐舒适…… 时光流逝,白驹过隙,几年光阴于弹指一挥间溜走。转眼间大娘子已从婴孩变成一个稚童,正达启蒙之龄,主母杜氏不光聘请坊间有名的启蒙先生日常教导,更于平素将其时刻提挈身畔躬亲教导。 待遇同嫡女一般无二,使别家豪门富户的庶出女儿分外眼热。 慕府的主母杜若浅出身相州洹水杜氏,曾祖父杜正合与另两位兄弟曾一同考中秀才,后于殿试中被圣人钦点为榜眼,官至太子詹事,时人称之为“杜氏三杰”。 因其世代以诗传家,杜氏女自幼受香熏陶,不仅擅长吟诗作赋,还擅绘丹青和一笔好字,在当地素有才女之名,性格更是知达礼温良婉约。 当初,慕府的老家主便是看中杜氏这点,才不远千里亲自替儿子登门求娶。 一个区区庶女能承这样的主母倾囊教导提携,无形中身份水涨船高,日后于未来夫家的相看是尤为有利。 说来,便是别家十分受宠的庶女亦艳羡不已。 她们或因生母得宠的缘故获些宠爱,或靠貌美伶俐搏得家族重视,得以在家塾念。可所学知识毕竟有限,顶多识断字外加背个诗赋,目的还是为取悦未来的夫君,和慕菲淼压根儿没得比。 她们平日随主母至慕府做客,长辈们言笑晏晏让慕菲淼领着去花园各处玩耍,尽一尽地主之谊。 大家伙逛罢玩尽兴后,再提议到人家住的房间和素日学习的房一观,真是不观不知道,一观心底的酸水是铆着劲往上冒。 果真是别人家的主母! 不单单用全副心思培养相待,给予优良教养,吃穿住行的待遇同嫡女也不差分毫。 再反观自家主母,今儿高兴时唤你过来捋捋毛,再赏个蜜枣儿。 明儿不高兴时感觉多看一眼都嫌脏,如若有哪个敢不自量力同嫡女相比,怕是家规家法该轮流用了一遍。 抑或是放任自流,随你自生自灭,人家到头来落个看幕好戏的实惠。而泰半豪门富户中的主母恨毒庶子女者比比皆是,天天用各种手段整治你,如有踩死一双的机会绝不踩死一个。 后宅阴私要多么恶浊就有多么恶浊。 倘把慕府对庶女的境况换予别人,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可惜啊,有些人往往不会满足眼前现状,**渴求永无止境,得不到反而会妒忌生恨。 慕菲淼目光含恨,死死咬紧牙关。 明明她更聪慧知礼,凭什么阿耶独独将慕芳漪视若掌上明珠,给予千般关爱万般呵护?凭什么自己的亲母对自己避如蛇蝎? 妒忌叠加不甘,每日如烈火炙烤的滋味足以让她疯狂。 呵,公平? 阖府人哪个不去维护身为嫡女受尽宠爱的慕芳漪,哪个又不去讨好巴结呢?何谈公平一词? 慕菲淼长叹一声,切齿冷笑,尚稚嫩的脸庞挂着极重的戾气,一字一顿道:“妹妹私闯房重地,将您最钟爱的玉琉璃嵌玳瑁插屏打碎,就理应按照家规惩处。何况家规不分人,即使妹妹是嫡女,深受您的宠溺亦不可逃脱责罚!” 她的俏脸紧绷着,言语愈加激愤:“‘言必信,行必果。’莫非阿耶忘记了?您日日对我等耳提面命这句话,如果您自己不以身作则执意违背,便成了那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小人!”

在场奴仆骇得倒吸了口凉气,大娘子竟敢如斯对郎主说话,真真是胆大包天。 “尔等都退下,各归各位。” 慕成瀚对一众奴仆摆了摆手,沉声屏退后,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的他们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这才把视线重新投到长女的身上。 “你说的没错,家规的确不分人。”他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幺女的发丝,脸上无甚表情,只平静述道:“纵使芳漪是嫡女,但她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入房重地,属违逆家规,必罚无疑!”继而对惴惴立在旁的杜氏淡声嘱咐:“待芳漪的伤将养好些,便罚她进祠堂跪两个时辰再抄写三遍《论语》。” 慕成瀚余光定定凝向长女窃喜含笑的眼梢,眸底闪过一缕失望同厌恶。 女孩儿如愿以偿,绽开灿烂的笑容,‘阿耶英明’四个字尚在舌尖打转未及吐露,遽尔被一句突如其来的话骇住神魂。 “既然罚完芳漪,那么不妨把偷偷潜进房害她受伤的罪魁祸首一并惩处了,菲淼你说可好?这个人胆敢潜入房谋害芳漪,若要论家规家法你觉得哪项更合适?是直接抽八十鞭子?抑或是绑了送进府衙的牢狱!” “阿耶您……”慕菲淼脊背上冒出冷汗,汗毛倒竖,内心惶恐交加。 抬手捏了捏眉心,慕成瀚嗤笑出声,怒容渐现,“莫非你当真以为,为父丝毫不知内情?如此不堪登上大雅之堂的拙劣手段便以为无人知晓,无人能猜透?” 久经商场数载,区区小伎俩又岂会蒙蔽他,戕害手足是他毕生最痛恨寒心的,如今长女以阴私手段伤害幺女,难保他日不会做出更令人齿寒之事。 他不得不…… “夫君!” 主母杜若浅清晰捕捉到慕成瀚眼底肆虐的暴戾,暗暗惊骇的同时怀抱女儿,望向神情惊惶的庶女,骤然明悟。 她的一颗心彻底凉透,眉宇间透露出失望之色,不明白为何自己殚精竭虑去栽培她,反倒养出仇来坑害了自己的女儿。 她低低叹息了声,扭过头道:“夫君先消消气,菲淼终究年幼,心智尚未成熟才犯下此等事。依我看便罚她接连三日在祠堂里抄诵《孝经》三遍,每日再匀出一个时辰静坐反省。” 身为当家主母有必要维系府中和睦,有些事情庶女的确是大错特错,但若扭转及时相信仍有挽回的余地。 毕竟这么多年养在膝下,终究产生了些感情,不至最后一步,任谁都下不了狠手。 然而,她完全低估了庶女长年累月积蓄的满腔恨意。 “凭什么!你凭什么罚我!”慕菲淼像是魔障住,疯狂地尖叫起来,目露怨怼。 紧接着发了狂似,把身上佩戴的玉佩、禁步、发饰一股脑卸除,恨恨地扔到地上,癫笑道:“你给的这些东西我从不稀罕,我不屑要!” 这个贯会装腔作势的女人,平素表露的温柔和蔼不过是假象。 她定是恨毒了自己降生成为庶长女,想要借机残害,可怜姨娘还给她的伪善所蒙骗,谆谆告诫自己要好好侍奉她,未来以此谋求一份锦绣前程,简直可笑! 手把手教导自己识断字、吟诗作赋如何?平日里待遇比照着嫡女又如何? 她对自己全部的好,不过是在人前人后为彰显出宽容的胸襟罢了。 身为庶长女,在府内长辈面前仅仅是件可以拿来对外人展示炫耀的物品,一件随她们意愿雕琢打造的物品,亦是件等待时机成熟后可以拱手送予他人的物品! 别府正值桃李年华的庶女,在最美好的年纪里被家人送给年迈的朝廷官员为妾。那一把年纪都足够当自己的祖父,算算身边有多少的人是为了利益,不惜拿庶女送礼做顺水人情。 在别人的府邸中她已窥到过数回,青葱美貌的可怜庶女苦苦哀求主母,不惜跪叩到额头出血印,而平素看似和蔼慈祥的主母只冷冷睥睨,叫来使女婆子把庶女拉回房妆扮。 待夜幕降临由几个人匆匆送进官员的府邸,庶女在他们手中从始至终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冷冷乜斜着嫡母,慕菲淼眼睛赤红,如同一匹桀骜的小狼,对所有亲人皆抱以恶意的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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