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这贾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毬,双陆棋子,件件皆通。

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贾璎甚合得来。

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

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

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

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贾璎往来。

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

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

一个叫做卜志道。

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

说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贾璎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

正是: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贾璎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贾大官人。

这贾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贾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尚未过门。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

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贾璎家,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房中也有三四个丫环妇女,都是贾璎收用过的。

贾璎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时常三病四痛,他却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正是: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

话说,贾璎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

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的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

贾璎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的倒也罢了,自我这应二哥着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

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

贾璎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贾璎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

贾璎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贾璎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

贾璎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

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因对贾璎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

贾璎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

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

贾璎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

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

贾璎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

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

贾璎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洒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

贾璎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

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

贾璎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

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

贾璎沉吟了一回,说道:“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

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

贾璎道:“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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