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皇宫。 养心殿外。 杨公公正挑着宫灯,步伐匆匆地朝养心殿赶去。 方才东宫那边传了话,说皇帝突然要去养心殿看折子。 而他作为太监总管,得赶紧去养心殿准备准备。 拐过宫墙,没等看清养心殿的轮廓,杨公公一眼就看见此刻正守在殿外的两人。 夜色笼罩下,杨公公看得并不太真切。 可即便如此,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个子稍矮的便是当朝唯二还在世的建国老臣—— 定远侯。 另一位则是前几日才嫁了女的尚大人。 杨公公身形一顿,脚尖立刻转了方向,正欲垂头躲开老臣的视线,却不料定远侯身边站着的男人十分眼尖,一眼便瞥见杨公公想躲的身影,随即便一声大喊:“杨公公!” 杨公公闻声浑身一僵,不由得在心里将喊住自己的尚大人狠狠骂了一句。 眼见着自己终究躲不过,杨公公只得抬头,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奴才还想着是谁呢!”杨公公走近养心殿外候着的二人,一脸的殷勤道,“原来是侯爷与尚大人呀!” “二位今日怎得有空进宫一趟哇?” 杨公公刚走近定远侯,就见他面上正挂着夜色也掩盖不住的怒气。 他心下一紧,暗道不好。 皇帝今日又要挨骂了。 “杨公公!”一脸怒容的老侯爷见杨公公出现,一把抓住他胳膊,语气十分暴躁,“陛下头痛之症今日可有好转?” “诶呀我的侯爷,您先别着急呀!”杨公公忍着老侯爷的大手劲,安抚道,“皇上近日总说脑袋疼痛难忍,叫了一整个太医院来也看不出什么好歹。” “他们只开了几帖药,叫陛下静心修养几日。” “奴才眼瞅着这案上的折子越积越高,殿外的大臣来了一波又一波,心里也着急的很呢,”杨公公哭丧着一张脸看向定远侯,“可奈何陛下的头痛就是不好哇!” “静心修养静心修养!”定远侯被杨公公气地吹胡子瞪眼,他板着身子嚷嚷道,“从岑太傅走后就开始卧榻静心修养,你且来算算,这都静心修养多少时日了!” 杨公公看着眼前这位年过古稀身体却依旧健朗的定远侯,小心翼翼扶着他,生怕这位老侯爷一个不注意撅了过去。 “侯爷您先别急,说不定”他觑着定远侯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说不定明日!明日陛下的头痛就好了!” “你说的不作数!”老侯爷闻言更生气了,杨公公被他瞪地脖子一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你自己算算,从二月初七至今,都给多少位大臣说了皇帝明日就能上朝了?” 说到这里,定远侯心里便愈发来气。 先帝早年南征北战,带着他们收复前朝割让给其他各国土地,是何等的英勇神武。那时的大梁无人不赞颂、不爱戴先帝。 即便最后病痛缠身,先帝也未曾荒废过一天国事。 可奈何皇帝是位难得一见的痴情种,虽为了堵住朝中大臣之口,纳了几个妃子在后宫之中,可他从未宠幸过任何一人。 直到后来将心上人皇后迎进宫,皇帝这才有了两儿一女。 许是老天不愿如此明君留有子嗣,大皇子不到三岁时便因病夭折,而晚他两年出生的大公主则在成安二十二年的那场大火里丧生。 只有与大公主同胞出生的二皇子程乾,因为那日恰巧被抱去外祖家,这才免了灾祸。 面对自己一对儿女的接连夭折,先帝再无绵延子嗣的想法。 他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将还不满三岁的二皇子程乾立为太子,此后也只一心教导太子。 所以后来的大梁世人皆知,先帝在位的三十六年间,只与皇后一人举案齐眉。 而在皇后诞下的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中,也只有太子一人平安无虞的长大。 谁知这位不满三岁就被立为大梁太子的程乾,却是个丝毫不喜国事的顽劣子弟。 他丝毫没有先帝的稳重,也无皇后的顾全大局,不论老太傅如何教导,他只一心扑在如何玩闹上。 这才有了后来的先帝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将新科状元郎岑鸢提拔为了太傅。 只因入宫殿试那天,恰巧遇上太子无法无天。 而岑鸢一人,只用了一句话,便将程乾治住了。 想起那位才情惊人、为人处世
又十分稳重的少年太傅岑鸢,定远候在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 那年殿试之上,亏得先帝慧眼识珠,他一眼看中了惊才绝艳的少年岑鸢,当场便点他作了太子程乾的伴读。 紧接着第二年便力排众议,让岑鸢做了大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傅。 还在东宫里给他划了寝殿,命他一直在太子身边教导。 定远侯至今都还记得,下旨那日,满朝武皆一脸震惊的模样。 先帝有多看重这位少年太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后来这位少年太傅也用他的忠心,让最初反对他的朝臣都因此闭了嘴。 甚至再后来,先帝病重时,也常召岑鸢陪在身侧。 也就是因为岑鸢在,弥留之际的先帝在听到岑鸢承诺一定会尽心辅佐太子后,才放心地将龙椅交给他那丝毫不爱治理朝政的太子程乾。 看着眼前这位登基还未足四年的年轻帝王 定远侯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先前有岑鸢压着,他才好歹有个皇帝的模样。 如今岑鸢受冤被贬,他便立刻称病罢朝。 一直到今日。 “所以你让我进去,让我亲眼看看陛下!”老侯爷越想越气,他扯着杨公公袖子就要推开他,“若真是头痛难忍,我定远侯必定寻了名医来为皇帝治病!” “可若是陛下装病” “若是朕装病,定远侯又要作何呢?”程乾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定远侯的话。 随着来人愈走愈近,他身后跟随着的宫人手中执着的数盏宫灯,将周围照亮。 杨公公闻言瞬间一激灵,他忙弯腰行礼,低声唤道:“陛下。” 一直没说话的尚大人也随着杨公公默默行了礼。 只有方才被打断了话的定远侯丝毫未动,他眼眶有些泛红,心里还想着方才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先帝。 眼见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走近,这位曾经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老侯爷,丝毫不在乎自己面前说话的是当朝皇帝。他扬高了声音,接着先前的话茬继续说道:“若是陛下装病,那就免不得有言官口诛笔伐了!” “他们想伐就让他们伐啊!”越走越近的程乾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朕何时拿刀逼着让他们不伐了?” “不就二三四五日没有上朝吗?至于追到养心殿外如此吵吵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陛下!” 程乾闻言,正打算越过定远侯的步伐一顿。 他微微扭头看向一旁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老侯爷,声音轻飘飘地不带一丝感情:“那定远侯你且来说说” “大梁是何时没了朕的?” 见人不再说话,程乾又慢悠悠补上一句:“朕怎么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 话音落下,众人皆惊。 杨公公更是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 “无君无君,那君这不来了嘛!”程乾看着终于闭上了嘴的定远侯,脸上忽然挂起笑意,他微微弯腰凑近老侯爷,低声说道,“还是说您老想替朕坐几日龙椅啊?” “陛下!”老侯爷脸色被气得通红,“你!” 眼见着老侯爷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怕他怒火攻心折在了宫里,程乾自认为十分贴心的说道:“杨承宁,去给太医院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多去定远侯府上,为朕的老侯爷诊诊脉。” “毕竟朕还要继续听老侯爷三天两头上宫里来骂朕呢。” 说完话,他也不顾身侧被自己气得半死的老侯爷,摆了摆手:“朕这就去看折子,明日就上朝。” “老侯爷您就早些回去吧,如此深夜还不休息,朕很是替侯爷忧心身体啊。” “哦对了,”程乾忽然回头,“老侯爷你回府的时候,顺道给齐老侯爷说一声,让他明日不要再来朕耳边吵吵了。” “上一个吵吵朕的人,此刻还在去往峮州的路上。” 还以为皇帝回心转意了,却不料后面的话又让老侯爷心中一哽。 他看着程乾离开的背影,冷哼一声,拂了袖转身便走。 看了一眼已经进了殿的皇帝,又看了一眼身侧站着还不动的尚大人。 杨公公原本已经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 “尚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钟延川颔首,轻声说道:“是关于太傅与臣之女的婚事” 他顿了顿,然后抬头看向杨公公。 “微臣有一事想不明
白,还请公公替臣禀报一声,有劳了。” 杨公公闻言,忽然想起几日前他去岑府宣旨时的场景。 尚大人看着十分彬彬有礼,可着尚家的二小姐怎么就 “公公?” 见杨公公一直没有动作,钟延川忍不住唤了一声。 “哦,好。”杨公公回过神,对着钟延川点头一笑,“奴才这就去为大人禀报。” “那便劳烦公公了。”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程乾坐在龙椅上,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堆在案上的奏折。 杨公公站在御案前替皇帝翻折子。 他边翻折子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圣颜,见皇帝面无表情后又垂下头继续手上的事。 没过一会,便又抬起头看一眼。 见程乾仍旧看着折子后,又默不作声地再次垂下头。 几次三番的抬头垂头,饶是程乾再看不到也难。 “有话说话!”皇帝眼皮掀都未掀,“盯着朕看了好几次——” 他扔了手里拿着的折子,这才慢悠悠抬眼看着杨公公:“从朕脸上看出什么花了吗?” 杨公公早就知道瞒不过程乾,见他此刻开口,便十分机灵地献殷勤:“陛下脸上可不就有花儿。” 程乾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觉着岑鸢走后,就没什么人值得你怕了?” 杨公公闻言,装模做样地退后一步,伏低身子语气惊慌:“陛下饶命!” “收起你那副嘴脸。”程乾垂眸,随手从案上又拣了一份奏折,“是钟延川那个老东西让你带什么话了吧。” “皇上圣明。”杨公公就知皇帝不是真的怪罪他,见程乾再次拿起奏折,便直起身子重新回到御案边继续翻折子,“方才在殿外,尚大人托奴才向陛下禀告一声,他想见见陛下。” “听大人意思”杨公公顿了顿,悄悄抬眼觑着座上人的神色。 “他的意思无非就想求朕撤了赐给钟家大小姐的婚约圣旨罢了。”程乾接了杨公公的话茬,直接说道。 他面上表情明明丝毫未变,可说话的声音却愈发冰冷:“眼见着岑鸢被贬,不想让嫡女沾了罪臣的脏水,所以立刻让庶女顶替嫁给岑鸢。” “呵!” “赐婚的圣旨都是他亲自向朕求的”杨公公颤巍巍地听着皇帝冷笑,“如今竟还打着让朕毁了圣旨的算盘。” “这天底下,哪能有这么好的事?” 见皇帝动了怒,杨公公唰地垂下眼,不敢再说一言。 “杨承宁。”皇帝突然开口叫他。 “奴才在。” “将钟延川的折子都给朕拣出来,拿给朕看。” “朕倒要看看,尚大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