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施黛而言,这是一段完全陌生的体验。 身体腾空的瞬间,整个人好像成了只不受拘束的鸟,裙摆逶迤,鼓荡生风。 强烈的失重感只持续短短几息,当足尖落在屋顶,一颗心也稳稳沉下来。 然后再起身,跃向另一座房檐。 她用了神行符和凌空符,动作轻巧敏捷,跟随江白砚一路前行,在夜色里搜寻蜘蛛精的踪迹。 那只自称“莲仙”的蜘蛛精,是个幻术高手。 它的本体穿梭在长安城的亭台楼阁之间,夹杂有接连不断的幻象涌现,真假难辨,飘忽莫测。 施黛每每觑见蜘蛛精的形体,挥符攻去,都发觉只是虚幻的投影。 “它应不擅打斗。” 江白砚在她身侧,声音和风一起传来。 都说术业有专攻,每种妖物的能力也各不相同。 蜘蛛精被镇厄司团团包围,第一反应是沿着暗道临阵逃脱,说明它没有与之一战的自信。 不过……利用幻术躲避追捕,也很难缠。 “嗯。” 施黛倒是很有斗志:“只要把这些幻术除掉,总能找到它的真身。” 在坊间穿行久了,最初那点儿恐惧和不适逐渐散去,变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要说的话,就像在蹦极或坐过山车,随她上腾与下落,长安城的夜景尽收眼底。 她是个善于苦中作乐的人,连续击溃几个幻象后,觉得幻象破灭时绽开的图景也挺漂亮。 像烟花。 冷月悬天,两道人影剪开冥冥暮色。 施黛认出,这里是长安城的长寿坊。 坊间张灯结彩,沉浸在新年的热闹中。 千家百户阖家欢聚,不少人家推开窗牗,朝她和江白砚遥遥投来好奇的视线。 施黛这才意识到,他们追捕蜘蛛精的动静有点大。 镇厄司捕杀作恶的妖物,在大昭并不罕见,但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实在叫人害羞。 莫名有种上课和老师对上眼神的错觉,施黛赶忙收回目光。 她居然会觉得不好意思。 江白砚轻哂:“施小姐不必在意。他们看不清脸。” 他们速度太快,不在任何一处地方停留,加之与地面隔着段距离,在百姓眼中,不过是两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远处响起几声尖叫,俨然是蜘蛛精逃往长街,吓得路人仓皇奔逃。 之前在莲仙神宫里,为迷惑信徒,它化作一名白衣女子的模样,仙气飘飘。 被追了这么久,蜘蛛精终于意识到,一身白衣太过显眼,不如回归本体,借助夜色遮掩身形。 巨型蜘蛛乌黑如墨,慌不择路拼命逃窜,身后的剑气穷追不舍,在它后腿割出狰狞血痕。 该死! 忍痛遁入夜幕,蜘蛛精默念法诀。 两道一模一 样的黑影陡然浮现,朝着左右两侧分头奔逃。 施黛轻车熟路:“江公子,我负责右边。” 雷火符引出凛冽雷光,在无边黑暗里,映照出蜘蛛小山般的巨影。 有时候太大太骇人的怪物,反而会成为靶子。 施黛低声:“五雷五雷,吼电迅霆。” 电光滋生,幽火灼上蜘蛛。 幻影消散,蜘蛛的身体爆裂开来,化成一片薄粉色的霞。 另一边,江白砚亦将幻术斩开。 都不是真的。 施黛皱了下眉,听江白砚低声道:“这边。” 他虽然分不清幻术与本体,但凭借鲛人的本能,可以隐约感受到妖气的流动,从而判断蜘蛛精逃跑的大致方向。 害人无数、修炼百年的恶妖,气息比寻常小妖怪更明显些。 越过楼宇林立的长寿坊,便见得横穿长安城的凤凰河。 河面宽阔,澄净如碧,停有数量众多的小舟与画舫,两岸楼榭勾连,灯火通明。 月影沉璧,金光浮跃,处处可听得丝竹声、琴笛声、觥筹交错之声,间或有歌女低沉婉转的曲声,缠绵悱恻。 施黛对凤凰河的景象并不陌生,凌空俯瞰,却是第一次。 蜘蛛精的身影横渡河面,她没法一下子飞跃那么远,只能作为跳板,登上一艘蓬船的顶端。 蓬船不大,被突如其来的重量一压,不受控制晃了晃。 船身拨动粼粼波光,好似细碎的金与银。 蓬船晃动,施黛一个踉跄,被人轻轻扶稳肩膀

。 江白砚随她登上蓬顶,在清寒冬夜里,携来一股冷香:“施小姐,当心。” 江公子。 果然很有安全感。 “多谢。” 施黛侧头,冲他咧开嘴角:“我继续走啰。” 蓬船再晃,少女好似一袭轻烟,接连踏上几艘画舫顶端。 还没等画舫中的男男女女有所反应,她已轻灵腾起,离开此地。 “小妹妹。” 倚窗而笑的娘子们花枝乱颤,朝她背影娇声喊:“新年快乐,有空再来。” 施黛闻声回头,明眸皓齿地一笑,算作道别,抬手挥一挥。 不知是谁瞥见她身后的江白砚,哈哈大笑:“两位好情调哇!” 这话说得暧昧,施黛脚步微顿,险些滑倒。 越过凤凰河,幻术在肉眼可见地减少。 蜘蛛精中了江白砚一剑,血流不断,必须捂紧伤口,不让血迹暴露行踪。 它本就左支右绌,这会儿竭力释放幻术,体力更是所剩无几。 施黛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曾经跑过最远的路程就是八百米,这次就算有符箓加身,追了蜘蛛精这么久,也难免感到疲倦。 必须速战速决。 额头早被汗水浸湿,眼见和蜘蛛精的距离渐渐缩短,施黛握了握掌心,湿濡 一片。 前方巨影再变,竟幻化成一座莹白琼楼,楼中云雾缭绕,祥云团团簇拥。 但听仙歌悠扬,数名身穿胡人装束的舞姬款步上前,个个粉面桃腮,含羞带怯。 施黛没忍住吐槽一句:“这蜘蛛精装神仙装上瘾了?” 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它用来迷惑人的幻象,居然还是这种类型。 江白砚没什么表情。 在他看来,红粉骷髅皆如草芥,激不起半分怜惜。 手中长剑一振,转眼间,将好几个舞姬的脖颈斩断。 幻象湮灭,白烟弥散。 施黛同样反应迅速,抓着蜘蛛精施法结束的空隙,在视野之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黑影。 找到了。 伤口在逃窜中迅速崩裂,真正的蜘蛛精,是会流血的。 与江白砚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同时动身。 剑芒冲天,白衣少年欺身向前,斩断蜘蛛精吐出的坚固蛛网。 “受命在天,上升九宫,火灵交换,灭鬼除凶——” 挥出一张灭鬼除凶符,灼灼烈焰腾升而起,施黛凝神:“敕!” 偌大的长安城里,从不乏新鲜有趣的人与事。 譬如今日,就出现了数年难遇的异象。 自长寿坊开始,夜空中陆续绽开绮丽夺目的光华。 有的是清雅怡人的粉白莲花,有的是娇艳欲滴的牡丹,有的又成了空中楼阁、瑶台银阙,据目击者声称,仙宫里,甚至有乐声回旋。 平民百姓们分不清那究竟是幻术还是烟火,只觉得格外好看。 到最后,为一切画上句点的,是凤凰河边轰然爆开的莹光。 漫天光晕宛如银河落雨,成为这场盛宴的压轴大戏。 蜘蛛精在缠斗中死去,妖丹碎裂,妖气四溢,勾织出千千万万光怪陆离的虚影。 “哇——” 施黛腾地一下坐在房檐上,仰起脑袋,由衷感慨:“好漂亮。” 真的像烟花一样。 仰望天边,有氤氲的烟,朦胧的霞,若隐若现的宫阙,飘摇远去的人像,全是从蜘蛛精妖丹里爆出的幻象。 施黛抬手,兴冲冲指向月亮:“江公子你看,那里还有只兔子!” 他们两人立在房顶,视野开阔,是绝佳的观景位置。 这样的冬夜里,月明星稀,云朵柔软,像一团又一团圆嘟嘟的棉花,只需瞧上一眼,就叫人心生欢喜。 施黛眯了眯眼,好心情地笑起来。 江白砚擦干净剑锋,侧目看去。 她今日假扮郑家阿姐,穿了件平平无奇的朴素绿裙,此刻懒洋洋坐在覆满积雪的房檐上,裙摆荡开,铺出荷叶般生机勃勃的色彩。 许是被冻到,施黛往手里呼出一口热气,脊背轻颤。 让他想起打盹儿的猫。 “施小姐。” 江白砚 道:“地上冷。” “可是——” 施黛双手撑在身后,

仰着头看他:“好累啊。你不累吗?” 她是真没什么力气了。 不久前全神贯注追逐妖物时还不觉得, 现在放松下来,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连站立都难。 这不是八百米,是全程不停歇的马拉松。 江白砚摇头。 他是鲛人,体格比人族更强,又惯于追捕邪祟,如今仅仅有些疲乏罢了。 看他神态,果然平静无波。 施黛在自己脑内的小本本里记上一条:江公子,体力很好,是个狠人,续航能力一个更比六个强。 可她实在走不动路了。 “江公子。” 诛杀了蜘蛛精,两人还得回去复命。施黛决定和他打商量,指一指自己小腿:“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吗?” 江白砚倒是无所谓。 蜘蛛精已经没了性命,复命不急一时。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垂落下移,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在施黛裙边轻扫而过。 房檐尽是积雪,沾在她裙上,融化成湿漉漉的水渍。 她垂着手,指尖亦被冻得通红。 他想说些什么,忽然见施黛抬起双手,掌心合拢。 “这里很漂亮,我们可以一起看会儿嘛。” 四目相对,施黛眉眼盈盈,扬起嘴角:“拜托拜托。” 是轻而软的声线,被冻得厉害了,显出淡淡的哑,像在撒娇。 ……或是说,就在撒娇。 她一向很擅长软着声调与人说话,对爹娘,对沈流霜,对施云声。 今夜是头一回这样对他。 心口漫出古怪的痒,如同被猫爪挠上一遭。 江白砚眼睫轻颤,想避开她的目光,又觉得欲盖弥彰。 天边幻象未散,施黛眼底的色彩随之变化。 时而是鹅黄的迎春,时而是碧绿的玉石,当一簇火烧般的云霞覆下,她也仿佛烧起来。 鲜活明丽,如同被神明所偏爱。 一阵夜风拂过,撩动她的翠绿色裙摆,像一只欲要展翅腾飞的鸟,不知何时就会不见踪迹。 江白砚看了眼她发红的鼻尖,和潮湿的裙摆。 是只快被冻僵的鸟。 今晚的长安城,充斥烟花、月光与风。 施黛满心期许,打量江白砚的神色。 他在想什么? 眼睛好黑,被睫毛压下的阴影笼住,看不透。 江白砚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应该不会拒绝吧? 她又冷又累,在深冬的夜风里打了个寒颤。 与此同时,恰好听见江白砚的声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早回去。” 欸——? 施黛睁圆双眼,猝然抬头。 说好的大昭好队友呢? 似是觉得她这副模样有趣,江白砚极轻扬了下嘴角,收刀入鞘,发出铮然轻响。 “冬日天冷,恐染风寒。若施小姐不嫌弃——” 江白砚道:“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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