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穆皇后神色不对, 郑唯悯也不免皱眉,他自诩还是颇见识不凡的, 胸中到底有一些“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不让须眉”之类的先进理念,定一定神,就打算抛开性别差异,从王徽本人的能力、性格、功劳和忠义等方面向母亲充分阐释一下为何此人不可能谋逆。
却不料穆皇后一摆手, 道:“我知道你要与我说什么,你大可不必费那唇舌劝我, 只我是你亲娘, 是中宫,是国母, 事关江山社稷,若我一丝把握都没有,便算我视燕云一系为眼中钉, 又如何敢信口开河污蔑重臣?”
郑唯悯一顿, 猛地抬头看过去, 睁大眼睛, “母后是说……”
由于儿子是这样的性子, 故而东宫大部分水面之下的力量都是掌握在穆皇后手里的,詹事府则收归在梁璞手中, 散布在各地的情报网,汇总上来, 自然也要报到中宫那里知晓, 然而眼见儿子瞪着一双大眼直愣愣看她, 眼瞅快四十了还这样天真……穆皇后真是悔青了肠子,悔不该把儿子教成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不然,若早早把东宫和詹事府都交到儿子手上,眼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么个被动的局面。
然而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穆皇后抚一抚额角,叹道:“东宫和詹事府自有耳目,广布天下,历代后族也掌有缇骑,这你是知道的吧?”
郑唯悯点头,“儿子知道。”
自从燕云崛起之后,这几年来,詹事府在梁璞的指挥下就一直在暗中搜罗北地的消息,而去年年底穆皇后解禁之后,就把这部分工作接了好些过来,对于北地的军、政、经大略情况,她已看了太多情报,明的暗的,虽不说倒背如流,至少也是熟记在心,此刻与儿子说起来,更是一点壳都不卡。
“……二十四年破了王庭之后,就到了四十万,两年后攻破上京,北地驻军更是到了八十万之众,全都握在她一个人手里!二十五年六月份黄河水患,她和那万孝箐狼狈为奸,不知用了什么阴私手段,竟把关邕满门送进了天牢,反倒把个宋清河保着坐上了蓟鲁总督的位子,好么,这一下,蓟鲁也算是燕云的后花园了!这还不算,整个北地采矿、冶铁、铸兵、办学,她可有一样给朝廷如数报上来过?蓄养私军,拥兵自重,还挖私矿,自己开炉造兵器,这好在是兴起来没有几年,若是多纵她些时日,只怕连银钱也能自己铸了,官盐也不用吃了!”
穆皇后越说越气,一时咳嗽起来,郑唯悯连忙起身,伺候着母后喝下一盏清水,这才消停些。
郑唯悯虽说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却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名利场上打滚的人,也不可能一丝烟火气不沾,听了穆皇后这番话,心下自然骇异非常,却到底还保持着清明,只道:“父皇命诸皇子在京期间,至六部暂领事宜,二弟领了礼部,三弟领了工部,儿子则领了户部,这每年各地缴的税务银子,来年的水利、工造、军饷之类预算,无不要报到户部衙门,说来曹尚都占不了先,这第一个过目的,还是儿子。北地占地颇广,涵燕云、雁门、河套诸地,在渊每年缴的税银、上报的各项收支预算,俱都合理,并无可疑之处,驻军也远没有八十万那么多,顶多二十万罢了。至于几座矿场,在渊早几年也都报了上来,户部已是批了,这几年每年也都有收成缴回京来,数目都是不差的。”
郑唯悯一直以来都崇敬燕云王武勋盖世、为国为民,对于燕云一地的事务自然也就格外上心,故而对这些东西记得也都清楚,当下就同穆皇后细细说起燕云各地的兵务、农商和矿业来,末了加一句,“……母后既说燕云之地实情同户部所录有天壤之别,儿子却要问一句,可有确凿证据?若真有铁证,这就是瞒报、贪墨、欺君、谋逆,数罪并罚,只怕燕云王十族都不够诛的,到时金陵必是一番腥风血雨,柔然灭国不久,余孽尚存,除去燕云王,朝中并无出色将领,若战火重,则家国危矣……母后可千万要慎重,莫要为别有用心之人所欺啊。”
说至此处,郑唯悯语气已十分凝重,他倒不纯是为了提醒穆皇后,只是这话越说下去,他自己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动摇了。
他母后是什么样的人,他自来了解甚深,虽说这几年上了年纪,行事颇有不妥之处,但如此要紧之事,正如穆皇后所说,若无一丝把握,又焉能信口污蔑忠良?
郑唯悯闭住了嘴,双眼紧紧盯着母亲,一颗心也渐渐悬了起来。
穆皇后却是心下暗恨不已。
多少遗恨,就恨在没有证据上。
这和当初丛国章那起子人算计濮阳华可不一样,濮阳华为人刚直,清正不阿,打从下生起估计就从没想过“谋反”这俩字,往白纸上扣屎盆子是再容易不过的,随便捏造些个证据,以有心算无心,成功率自然高。
可、可那姓王的……她本身就已经是个黑得不能再黑的巨型屎盆子了啊!哪里还用得着旁人再给她扣?
燕云王身边固若金汤,那什么潜进王府偷放伪造信件的勾当自是不能做,而燕云王不好酒不好赌更不好男色,放个美男奸细什么的就更是不可能了。
既无法捏造证据,就只能卯足了劲儿去找真的证据。
可这姓王的既然存了这大逆不道的心思,那自然不可能是一两个月的心血来潮,人家谋划大事,可不知谋划了多少年了,太原、大同那边还好些,但再往北,漠北、河套、雁门关、整个燕云地界儿,目下还得加上个蓟鲁行省,金陵各方势力的探子细作不知派去了多少,几年下来,回报的却都是零零碎碎似是而非的消息,重大的、核心的、机要的东西却是半点没有,足见燕云王御下的本事有多高、北地的谍报系统有多高明了。
整个一铁桶也似,简直水泼不进。
连重要点的内|幕消息都打探不回来,就更别提那种能落实到纸面上的证据了。
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这些耳目、细作之流,自然不可能明目张胆脸上写着“奸细”俩字就去招摇过市,这些人,各自也都是有正当职业的,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甚至还有少数女人,各阶各层,所在多有。
而数目最多、用处业最大的,却还是读人,近几年外放的新科进士、天南海北各地做官的的低品官员、不想参加春闱直接谋缺的举子,有意无意地,京中大佬们也会把一些门生故旧乡党下放到燕云之地做官。
然而燕云毕竟是燕云王的藩地,连总督都没有,就更别提布政使、按察使、巡抚这些中品官员了,一应军政大权自有燕云王一人总揽,耳目们便有通天之能,最多也只能谋个北地小县的县丞啦,主簿啦,典史啦之类的位子,连县令都做不了呢。
若在北地多留任几年,兴许还能往上升一升,不说打探机要,最起码见的人、经的事也能多些,可现在柔然灭国还不满一年,北地收复也才堪堪六年,官员三年一考评,短短六年,就算能升官,也不过是从从九品升到正九品这样可怜巴巴的半级而已,对于一心做官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对于肩负着细作差使的耳目们,正九品和从九品又有什么区别?
故而这么些年下来,燕云传回来的消息也是小道消息居多,核心机要半点全无,或者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什么八十万驻军啦,挖私矿铸私兵啦,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可要说铁证,那是半张纸片子都没有。
越是如此,穆皇后就越是心惊。
你王徽不过一异姓藩王,就算在燕云有通天彻地之能,说到底也是大楚的臣子、给老郑家打工的!
而身为臣下,却把自己封地上的消息捂得如此严实,不论有没有谋逆之实,这样藏头露尾的行径本身就已经十分不敬了!
穆皇后脸色越发难看,额角几乎渗出汗珠来。
郑唯悯看着,就知道母亲并没有什么证据,他倒也不是一味偏袒维护燕云王,毕竟事涉谋逆,身为储君,他也是必要弄个水落石出的,当下沉吟一番,又道:“母后手上既无证据,不若下回派钦差到北地时,儿子派几个心腹跟去暗中探查一番,就算拿不回字面上的铁证,至少也去看看真实情形是什么样的。”
穆皇后长叹一声,几乎是慈爱地看了儿子一眼,“说什么傻话呢,朝廷往燕云派钦差也不止一回了,那领头的张瑾虽说是王徽的人,可那钦差队伍,上上下下好几百号人,焉能没有咱们的耳目?”
这些耳目每次回来都没啥可说的,就证明人家燕云王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啊,完全让人看不出破绽来啊!
郑唯悯还有点不明白,懵懵懂懂盯着母亲看。
穆皇后只觉头发又白了好几茬,只得耐着性子给儿子解释,“这些年,陆陆续续总有人密报上来,我想着,无风不起浪,若那王徽自个儿是个清白的,又如何能有‘八十万’这样精确的数字传出来?底下的耳目大都是不入流的东西,小官小吏的也倒罢了,更多还是百工商贾那起子人,也是各有家小要养活的,平日不过听命行事,与燕云王自不可能有什么仇怨,那是查到什么就老老实实往上报什么,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胡乱编排。就算个别有几个看燕云王不顺眼,可这几年,几乎所有线报都曾报过这么个数,可见燕云驻军确有不实之处。然而即便如此,又能如何?线报终不能算作证据,就算你也派心腹去了北边,哪怕是一个一个人头地挨个数出来八十万军士,可若那燕云王一声令下,让其中六十万人脱了铠甲,说他们从没当过兵,打生下来就是种地的,你又能怎么着?说到底,不过是苦于没有纸面上的证据罢了。”
燕云王坐拥八十万大军,北地半壁江山几乎都在她手里,没有纸面上的证据,就不能名正言顺治她的罪,故而穆皇后才会兵行险着,打量着燕云王回京这段时日身边没有大军护卫,索性就嫁祸个大罪,不论如何,先把燕云王这个魁首制住,待人下了大狱,北地自然群龙无首,到时事情也就好办许多了,不论是兵权还是切实证据,都能顺顺利利拿下。
只可惜,这样噼里啪啦响的如意算盘,还是被燕云王加上她的好儿子一块打个粉碎。
每每想至此,穆皇后都憋了一口老血想吐出来。
郑唯悯听得心旌动摇,冷汗涔涔,不由自主道:“全国兵士都有军籍,在兵部和户部也都有备案,燕云驻军在籍的只有二十万,若她真个另豢了六十万私兵,则她手里必有一部私籍,用来记录辖地内兵员情况。”
穆皇后见儿子渐渐上道,心下欣慰,点头道:“不错,这户籍军籍什么的我不懂,只是想来,她手里必有私账的,她又不是神仙脑子,凡有私账,必得落到纸面上才对。”
言毕复又一叹,“只可惜……这私账,却是万难落到咱们手里的。”
郑唯悯紧紧抿着嘴唇,默然不语。他心中对王徽印象极佳,自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相信这些事情,可母亲这样苦口婆心,一桩桩一件件掰开来揉碎了,说得都是有头有尾,尤其那句话,最是令他打从心底里发寒。
若她真的清白,又如何会有“八十万”这样精确的数字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