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月公主,出降吉日已定。出降当日,您需先拜别圣人与娘娘,再入花轿。花轿之中……” 这几日里,来教导元观蕴出嫁当日礼仪的,是前两日,由掖庭局李副使带来的一位张姓嬷嬷。 这是张嬷嬷,四十上下,头发梳得整齐光亮。 元观蕴一垂眸,就看见她一双白腴的手腕上,一左一右套着两个实心金镯子,体面又富贵。 她来得不久,总共不到三日,每日不到一个时辰。 元观蕴东西学完了,她也就走了,赶去清点元观蕴的嫁妆了。 说起嫁妆。 编造成册的嫁妆单子,已经和尹问绮的礼物一起,尽数送到了他的小院。 张嬷嬷要去府处清点嫁妆,怀樱也要在小院里清点嫁妆。 寝房的窗户开着。院子里,怀樱的呢喃,伴着风中梧桐叶的沙沙声,一同传进来: “织金鸳鸯桌椅套,一幅……” “缀东珠凤头金簪,三支……” “香膏胭脂珍珠粉,若干……” 元观蕴则在看尹问绮送来的笺。 那笺,和他送出去的笺一样,是放在盒子中送来的。 只是他的是个普通木盒子,尹问绮送进来的,却是金丝编成的盒子。 打开盒子一看,里头的笺,更封了凤凰纹样的火漆。 然而,再把火漆轻轻揭开,却会发现,这样用心的外包装之下,打开笺,里头却仅是一行《离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及“赠公主”三个字。 再正反翻翻,确定除了一些隐约的香草味道外,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虽然并不知道、也没有经历过花前月下的故事,但以他往日听到的只言片语,男子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似乎都更热情如火一些。 至于手中这温吞如水的笺…… 也许,尹郎君是出于礼貌在回信? 这样的话,自己还需要再回吗? 元观蕴有点拿不定主意,再想了想,还是确定……应该不用吧?也许尹郎君也不想收到太多的信。 做出了决断,元观蕴将信又收起来。原样放回盒子中,与正在整理的嫁妆收在一起。 不过,无论怎么样,送消息出去之时,他的疑惑,现在都得到了解答。 他的字消息,可不可以传出去? 可以。 尹问绮的字消息,可不可以进来? 可以。还可以不被查验。 那么,最后的问题。 尹问绮的东西,是通过宫中的哪个渠道,哪位贵人,传递进来的? 今日怀樱出去拿东西时,他看见队伍里一个嘴唇下面有痦子的公公。 尹问绮送了多次东西,这个公公,都在队伍之中。 他长得颇有些记忆点,牵动了元观蕴脑海中的一根神经。 记忆的宫殿开始回溯,宫殿两侧,风光变化,最后,定格在春狩之时。 他看着自己站在角落,瞧见熙河与元珩对峙,灵璧捧着猞猁巴巴自营帐中跑出来。 她的身后,便跟着这个唇下有颗痦子的公公。 梁昭仪。 他是梁昭仪的人。 尹家在宫中的门路,来自梁昭仪。 “怀樱。”元观蕴突然开口,“你识字?” “来公主身旁伺候,自然不能完全大字不识……” “是在宫学中识字的吗?”元观蕴。 掖庭既能专门教授才艺了,再教教读习字,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算是吧。奴婢进宫时六岁,家里学了一大半,后来家里犯了事,跟着阿娘一起,被罚没入宫为奴之后,又继续学习着……” “你和我出宫,宫中的阿娘怎么办?” “阿娘她入宫没有多久,就害病去世了,没救回来。”怀樱无奈地笑笑。 宫中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多到不值得专门去掬一捧同情的眼泪,多到连原主人自己,都习以为常。 怀樱说完之后,见元观蕴一时没有说话,便又去清点嫁妆。 这时候,元观蕴说: “我饿了,帮我去厨房拿份点心来。” “好。”怀樱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公主想吃什么?” “一碗长生粥吧。”
得了吩咐,怀樱匆匆离开小院。 小院如此小,但小有小的好处,只要支开怀樱,他身旁就暂时没有皇后的眼线,可以自由行动。 他走出小院,往前一小段距离,待来到差不多见不到小院的位置之后,便见那位唇下有痦子的公公,正在树荫处,等着他。 那是因为就在此前此处,他避开了其他人,秉着气,按着紧张,对其提出: “我要见梁昭仪,你有办法吧?” 当时,那公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点儿惊吓。 “公……公主等等,我去问问昭仪。明日午后,来回您。” 惊吓无所谓,事情办妥了就好。 如今,时间到了,这位回去请示过了梁昭仪的公公,哈腰笑道: “公主请跟我来,昭仪在自己的寝宫中呢。” 昭仪的寝宫,也在太极宫。 她膝下有灵璧公主,虽是昭仪,上下也万万不敢轻看于她。 前往梁昭仪宫殿的一路上,元观蕴都在思考,他要拿出什么代价,让梁昭仪同意他的要求。 他马上就要出宫了,黑娘却还呆在宫中。 他出宫之后,黑娘还能住在小院中吗?小院虽小,一直以来,也是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会被安排到什么地方去,又会做什么劳役? 这是元观蕴离开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解决的事情。 他可以去找掖庭局李副使说。 可一个要嫁出去在宫中没有任何人脉的公主,说这些,徒劳无功。 他可以从尹郎君送来的礼物中,给黑娘留一些金银,回头,再用宫中置办的嫁妆,补回去。 但无依无靠的黑娘,如何守得住这些?非福是祸。 只有在宫中找一个人,找一个人说话算话,顾得上黑娘的人。 尹家的门路,梁昭仪。 元观蕴走进梁昭仪的寝殿,昭仪穿了一件珍珠串成的小衫,姿态放松倚着榻,笑道: “却月来了,哎呀,出落得可真好,快坐,快坐,今日是来我这里喝茶的吧?把圣人前几日赏的绿花沏了端上来。” 要以什么样的代价换梁昭仪出手? 为了黑娘,他当然可以付出很多很多。 但是当元观蕴张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中扑通扑通、无比紧张的跳动,可他直视着梁昭仪,说出的话,却极其平稳: “问昭仪好。昭仪,我要出嫁了,没把黑娘带出去,能麻烦您帮宫中的她安排一个轻省的活儿,让她留在我的小院吗?” 他说得虽客气,却也不提报酬、代价,好像仅是在礼貌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主位上梁昭仪,听了一怔,又招来那痦子公公,问了问,很快笑道: “这事儿简单。你的小院本来也小,你想留给黑娘就留给黑娘,至于活儿,嗯,掖庭洒扫的人总是不够,就让黑娘负责你那小院周围的扫扫花叶的活吧。” 确实是个轻松省事的活儿。 元观蕴欠欠身,向梁昭仪道个谢。 这时宫婢将绿花送了上来。 他端起来,沾沾唇,又放下,站起身:“不打扰昭仪了。” “这就走?再坐坐吧。”梁昭仪留客。 “不了,我还要回去备嫁。”元观蕴。 正是这时,一阵环佩相撞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还有灵璧娇俏的嗓音:“阿娘——” 梁昭仪:“别跑了,都多大了。你姐姐来了,来见个礼。” 灵璧:“熙河姐姐?” 说着,倩影转过屏风,灵璧与元观蕴撞见。 很明显,她呆滞了下,才说:“原来是……却月姐姐。” 这个称呼有些陌生。 不独灵璧觉得陌生,元观蕴也觉得陌生。 他沉默回了一礼,转身出了昭仪寝宫。 从太极宫回到掖庭的一路上,风吹拂元观蕴的脸。 也让他一直紧绷的心,在风中松懈下来,心松懈了,小小的兴奋与小小的激动,开始翻覆上来。 很简单。 这些都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很多! 没错,黑娘对我无比重要,我可以用任何代价换她在宫中的安全。 可是,这个“安全”,对在宫中颇有人脉的梁昭仪而言,举手之劳。 所以,在见到
梁昭仪的时候,我直接提出照料的要求——我不以为难,梁昭仪也不以为难,顺口就会答应。 因为此刻的我……旁边有尹家。 她觉得尹家有价值,我也有价值。 不过…… 慢慢的,元观蕴心中的微滚的情绪,又平复下去。他在分析出这些的同时,也开始无比清晰的认识到: 梁昭仪可以解眉之急,却不是一个真正可靠的路子。不可能是。 他回到了小院。 长生粥做起来很麻烦,怀樱还没有将其拿回来。 他进入寝室,寝室里,黑娘正在用手腕处的肌肤摩挲了那些送进来的布料。 她知道他刚才出去了,却不问他去干什么。 雏鸟要学会展翅了,不能事事烦问。 黑娘说:“本来打算趁着最后的时间,再给你做一件胡服男装的,但时间太紧,料子又好,赶着做,担心我的手会刮花布料,反而不美。” 黑娘的双手,布满丝丝缕缕白色的纹路,摸上去如同老树的皮,那是多年来浆洗纺织留下的痕迹。 和梁昭仪的双手,灵璧的双手,刚刚给他上茶的宫婢的双手。 乃至怀樱的双手、张嬷嬷那双白腴的双手,都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过,”黑娘又露出笑容,“我可以给你做顶皮帽。有块皮子还不错。做完了,你冬日防风防寒用正好。” 随着出宫的时间临近。 元观蕴能够看出来,黑娘的心情越来越好,她不再低着头,不再勾着肩,她的心情平和了,开始时时展露出笑容。 好像只要将他送出这个囚笼,她自由的灵魂,也就能跟着一起冲出这四四方方的监牢。 元观蕴将尹问绮送来的香膏打开。 悠悠的乳香散溢出来。 他将香膏,涂抹在黑娘的手掌上。 “我把香膏留给你。”元观蕴说。 “好。” “还有一点金银瓜子。” “是明月奴的孝敬了。”黑娘打趣道。 元观蕴抿唇笑了笑。 黑娘想去做帽子,他没有让。 他低头靠在黑娘的膝盖上,最后一次,靠在这仿佛母亲般的乳母膝上。 长长久久。 三日后,吉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