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郑珍容原以为按照郑三娘那个乖戾避世的性子,定然会直接将皇后的帖子也毫不客气地拒了的。到时候她再去皇后面前“请罪”则个,正好一来全了她孝悌的贤名,二来再把三娘本就不大好的名声给抹黑一番,实在是一箭双雕。
谁知道十年不参与这种宴会的郑三娘像是又吃错了药一般,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要去。
她才出西苑,就看见郑三娘一袭妃红云锦罗织襦裙,裙角下绣着大团大团的祥云,肩上轻轻搭着一条彤色披帛,远看过去像是一团火烧的晚霞。偏她气质清冷,眼角眉梢都是出尘的寒意,硬生生压住了这一大团艳色,看着竟然丝毫都不艳俗,反倒是叫人移不开眼睛。
三妹的长相并不比她差,气质更是比她出众,今日还特意穿了那么一身打眼的颜色,只怕到了御花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她吸去了,谁还记得她是主角?
可她为了讨好皇后,又不敢穿得太过大胆艳丽,身上依旧是常穿的杏黄柳绿,看着颇为温柔娴静,气势上却被三妹那红艳艳的一片给压得干干净净。
冬情注意到了郑珍容不善的脸色,待拐过弯来,立刻强压着笑意凑到康平的耳朵边上说:“方才瞧着二娘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定是在妒忌三娘子身上的云锦!”
康平哂笑一声,小姑娘家家没什么可比较的,只会在服装衣饰上争个短长。可今日你穿得好看,明日我穿得好看,这究竟有什么可比的?服装、饰物甚至是皮相都是身外之物,揪着这么些外在的东西不放,硬要角逐出个三六九等,实在是无聊透顶。她懒得和她计较,施施然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郑珍容却上赶着几步跑上来叫住了康平:“三妹!”
康平不情不愿回过眼,瞧着郑珍容一双眼死死黏在她裙带上,浅浅一笑:“二姐姐找我什么事情?”
郑珍容咬住下唇:“今日宫中宴会,皇后娘娘素来节俭,不喜大红大绿,妹妹这一身恐怕太过招摇,让娘娘不喜。”
瞧着郑珍容眼睛里都快要喷出来的妒火,康平才不相信是真如她所言,怕她穿得太过艳丽引发皇后不满。她抬抬手道:“我也不觉得我穿得很艳丽呀?倒是姐姐穿得实在是灰头土脸了点,实在是不像是去皇家赴宴的。”
“你……”郑珍容宛若被一团糯米黏住了嗓子,还未等她再言,康平已经转身施施然离去。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转身时优雅地伸手撩拨了一下裙摆。裙裾上掺着银线绣成的祥云本就媸丽,这么一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竟然衬得康平背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开出一朵迤逦的花来。她又生雪肤乌发,一个冷冷的眼神丢过来,简直像是中所言的洛水女君一般。
郑珍容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那辆雕栏画栋的马车,又瞄了一眼身上虽然是精心挑选,却还是相形见绌的衣裙,只得从牙根子里头愤愤然挤出两个字:“庸俗!”
身旁婢子也是气不大过,问道:“二娘子,要不咱们将腰带颜色换一个?”
“换什么!瞧她穿得火鸡似的,上赶着去开屏呐!”
上车后冬情终于忍不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道:“方才二娘子简直要把我们三娘子给吃了!”
慕容康平垂着眼,做长公主的时候,她穿过的衣服可比身上这身招摇得多了去了,也不曾有人说她是庸脂俗粉。何况方才郑珍容所说,皇后喜欢素净,她怎么不知道呢?
当年她还活着的时候,冯皇后可是最喜欢大红大绿、锦衣华服的了。只不过这几年国空虚,她身为一国之母不好太过铺张,只能强撑着说自己简朴罢了。而国空虚又是谁之过错?她还是镇国长公主的时候国可从没空虚过,每年都是谷粮满仓、堆金积玉,结果她一死慕容焕就撑不下去了,前两年和南楚连年摩擦不断,大把大把的钱全填了兵窟,国境上依然未能分出个短长。税收连年加重,横征暴敛却收效甚微,搞得百姓怨声载道,气得她简直要狠敲慕容焕的脑壳,当年她教给他的治国之策,全都给学到粪坑里去了!
她抬手作势敲了冬情一下,道:“今日二姐才是主角,你可要记得。人家可是太子妃,一会儿进来宫,收敛着点,也别和西边那帮人起争执,省的毁了二姐苦心经营的贤名,倒时候被东宫给退了,咱们一家的名声都得毁了。”
冬情哼唧了两下,她还是没法理解为何叫二娘子当了太子妃,他们东苑就能有好处了?二娘子当上太子妃后,对东苑捏圆搓扁的。瞧这几日西苑那边人趾高气扬的态度!
康平却始终笑而不言,揣着手,由着马车一路抵达宫中。
十年,她原以为还需费些时日,不曾想今日却借着郑珍容的东风,重回这雕栏玉栋的北燕皇宫。
皇城朱墙绿瓦,气度威严,郑家的马车自朱雀门中而入,宫门次第打开,门两侧皆立着黑甲执戟的羽林禁卫,神情庄严肃穆。自朱雀门到皇后所居立政殿的路径康平早就烂熟于胸,马车经过了三个拐弯之后,停在了宣华门,之后便需要换成肩辇到立政殿后的御花园赴宴。
未多时,康平便抵达御花园,递上门帖。园门口女官穿着三品朱裙,头戴金扣,阶品不低。她接过门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郑三娘子。”
康平四平八稳回礼:“有劳大人。”
郑家三娘因不喜宴饮之事,宫中盛传此女性格乖戾行事浮躁。她又素有奢侈之名,女官本对她存了三分看轻的心思。
只是女官那一垂眼,便看见她裙裾上罗织的云纹,再抬眼,瞧见她姿容不俗,五官浓丽,眉眼之间贵气天成,心中暗暗吃惊。但她到底是御前行走之人,行事稳妥,没叫康平看出端倪,只抬手指路:“郑三娘子请。”
郑家三娘微微颔首,步履稳健,仿佛踩着祥云一般迈入园中。
冯皇后本与几位嫔妃在园中一角赏花谈天,等待开宴,听人传报是郑家娘子,以为是郑珍容到了,便抬头看了一眼。可只看见御花园外一绯衣女子施施然走进。烈日灼眼,她看得并不分明,只觉得那身形步伐瞧着几分熟悉,竟让她无端端胆边生出三分寒意来。
“这是郑二娘?”她连忙问道。
身旁女官以为她迫不及待想见是何家娘子,叫太子殿下一见倾心,便笑道:“这是郑家三娘子,并非太子殿下瞧上的二娘。”
皇后对这位深居简出的郑家三娘不过是有所耳闻,便问道:“她似乎同京中贵女都处不大来?”
女官说:“听闻这位三娘子行止怪异,不愿与人相交。她幼时病弱,如今一直未好,便总是待在府上不肯外出,京中无人是她的手帕交。反观二娘子,却是人缘极好,几位郡主郡君对她都是交口一词的称赞呢!”
知她并不是儿子看上的那位郑家娘子,皇后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下来。又仔细将郑家三娘看了两眼道,“长得还算不错,一身衣服惹眼了些。”
岂止是惹眼。今日里贵女妇人都穿得烟粉柳绿鸦青这些颇为素净的颜色,独独她一个,像是一团烈火,滚进了御花园,方一进门就把一半人的目光给吸引过去了。
可她丝毫不在意,信步游览裙裾蹁跹,看着像是逛自家园子一般。
冯皇后身侧的高淑妃笑道:“这郑三娘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哪。”
那边康平却丝毫不在意周遭的纷纷议论。她知道自己常年深居简出,第一次出门赴宴,肯定要被指指点点。但她上辈子早就习惯这种“众星捧月”的生活了。
她远远望了人头攒动之处,冯皇后温善地坐着,偏头在和一位宫妃说话,瞧着十分和蔼,通身是母仪天下的风度。
康平内心冷冷笑了一下,这皇后现在瞧着还真是贤后的典范,只不过国有如此“贤后”,这两年税收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不知道慕容焕现在有没有想通,当初费那么老大劲把她弄死,结果自己和冯后照样挑不起这个帝国的担子。
好好一个燕国被搞得千疮百孔,就连御花园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尤其是南侧那排太湖石,是她当年特地着人从南楚太湖挑选而来,差遣数十南楚巧匠,在园中凿出山池,太湖石与草木的种类排布皆有说道。那些南地移来的奇珍,也都是让南人花匠悉心养护,夏日里本该是开得最艳丽的,结果现在呢,此前寻来的花木早就被移种,也不知是被养死了还是怎的。只剩下半拉子紫藤,半死不活地攀在假山头上,花倒是顽强地开了好大簇。
缺了花木相承托,这些嶙峋怪诞的太湖石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似的,尴尴尬尬,不伦不类。康平只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咳咳——咳!”假山后头突然传来咳嗽的声音,听着就像是风箱鼓动,咳嗽之人虽然在费力压制,可依然叫人听了有些心惊。
“世子爷,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您对这花粉过敏,在此处实在是不妥……”
“不必——咳,就再多待一会儿。此处的花原来是她手植,如今只剩下这些紫藤,我在这再多坐一会儿便走——咳!”男子的声音颇为沙哑,显然压抑得极为辛苦。
康平眉头一挑,哪有这般不爱惜自己的人?既然过敏,何必再待在紫藤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