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末。
指导员没有照例出席周日上午的点评会,由中队长主持,今天他穿了正装,收拾得特别干净。
犯人进场以后,中队长从会场后面带领一帮狱警进入讲台,他走在最前面,上去后他坐在了指导员的位置,神情肃穆,腰杆挺得笔直,小周坐在最左侧,自顾自低着头玩着手机,好象一切与他无关。
今天气氛看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违纪大组长喊过起立报数后,会议开始,中队长拿起话筒往自己身前挪了一挪,清了清嗓子说:“这次分监区干部调整,指导员由于工作需要调往大队,三中队接下来的工作暂时由我主持。”他停一下继续说:“一直到新的指导员到任。希望大家安心改造。原先事务犯的岗位不会调整,什么时候调整听具体通知,即使调整我们会采取合议制度,坚持三公开原则,有想为分监区做一些贡献的服刑人员,可以先将报告递交交给我。”他的声音通过话筒有些失真。接下来是两位分管生产的和刑罚的副职讲话,最后老丁也讲了话。
点评会结束后是自由活动时间,老黄又跑到外场地水池那边的地里去照料他的几颗辣椒。
这是外场地唯一可以种植的一小片土地,没有翻垦之前,这片三米左右宽,二十几米长的泥地里长满了棒头草和婆婆纳草,时不时地从草丛里跳出一只蛤蟆和蚱蜢,被犯人们追得到处乱窜。自从指导员同意他们将这片荒地利用起来的时候,分监区掀起开荒拓土的热潮,犯人们将所有土地划分成两三平方的畦地,按照谁开垦谁使用谁受益的原则划定归属。菜籽是指导员带进来的,有七八个品种,大多数人喜欢香菜、葱、韭菜,折断了碗里一扔,加一点酱油,加一点猪油,就是一碗好汤。这么吃的都是有一些本钱的人,更多的人还是把它们放方便面里吃。
老黄的专业是城市规划,但他懂一些农学的边缘性知识,这些皮毛边角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他在自己的地里干起了循环经济农业,他将操场上马桶里的尿倒在一个塑料桶里,盖严实了,用绳子扎了一圈,等着生物菌快活地生长,十天半月发酵后,打开塑料桶,这些尿已经发酵成上好的有机肥,老王将肥料均匀的浇灌在植物根部。为了避免它们被雨水打伤打残,他设计出一款微型大棚遮盖着它们,他象呵护孩子一样照料着这些辣椒,为此倾注了大量的感情和精力,把他的田园打造成精致的田园景观,连老丁看到也忍不住称赞几句。他种的辣椒长势喜人,黑油油的枝叶间密密麻麻吊着辣椒。
老黄去伺弄辣椒的时候,边上总是站着一圈人,他们奉承着老黄,吹捧着辣椒,最后无一例外地提出要几个辣椒尝尝鲜。老黄自己并不是很喜欢吃辣椒,何况那么多他也吃不完,他喜欢种辣椒就是喜欢它们果实累累的样子。
周日当天,老黄的地头照例围了一圈人,我挤过去一看,老黄正在给辣椒地松土,他两手拿着一根棍子,正撅着屁股使劲的将棍尖戳到地里,再将土翻出来。这样的劳作效率很低,边上一圈想吃他辣椒的犯人正在给他出主意。
我一直等到他进大厅集合报数,我们肩并肩走着,我刚起了个头说:“他们这次人事变动。”老黄把一把辣椒塞在我手里。老黄种的都是线椒,我只要将这些辣椒洗干净,撕成一片片装进一只开口塑料瓶里,再问别人借了一些酱油,往里面倒了几瓶盖,最后将瓶口拧紧一顿猛晃,让所有的辣椒片都粘上了酱汁,这样的辣椒闷一个晚上,非常适合明天的配饭。
在新指导员没有到任的那一段时间里,作为中队长的他探寻着可能存在的任何纰漏,将中队的大小事务都重新审视了一遍,他起早贪黑,渴望把任何事情都做到完美,甚至操场上的衣架,他都要求挂口朝着一个方向,他似乎永远停不下来了。除了老丁以外,其他同事看上去没有热情,他们在犯人们面前毫不遮掩地流露自己的不满。看得出来,支持他工作的预警并不多,他更像一位孤独的理想主义斗士。
那天早上,吃完早饭的犯人们在大厅里等候出工的哨声,天突然暗了下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中队长打着一把伞独自站在操场上,他在雨中吃着早饭,我看清是用塑料袋装着的两只包子,他吃完了一只吃另一只,他大口地大口地吞着包子,用力的咀嚼着,脖子和腮帮子肌肉块块堎起,他吃得很快,好象跟包子在赌气。
雨越下越大,他穿着一双皮鞋站在那里,雨下在地上,翻起了水泡,他膝盖以下部分全部淋湿了,包子吃完了他依然站在雨幕里沉思。大厅内一个年轻的犯人轻轻地碰了碰一位年长的犯人:“这是怎么了?”年长的犯人慢悠悠地说:“这种雨,狗都知道躲一躲。”
戴眼镜的卫生大组长将当时骂我的情景已经忘记到九霄云外,他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他已经死了一次。他来我的监舍,当然不会找我攀谈,因为我和老黄是老乡,每次来我们的监舍,他都会很客气的冲我打个招呼。当然仅仅是招呼而已。
他每次来都会带一点物资,比如一包洗衣粉,一口崭新的碗。洗衣服使用洗衣粉是犯人最好的选择,早上出工前只需要把洗衣粉和衣服往水
桶里一泡,晚上回来用脚在水桶里踩几下,清水冲几遍就可以拿去挂起。
监狱里原来是有洗衣粉卖的,后来一位经验丰富的犯人为了炫耀自己的独门暗技,拿它们裹在棉絮里,用鞋底擦出了一条冒着火星的火种,从此,犯人私人使用的洗衣粉取消了,仅保留分监区里的公共区域的使用,这些宝藏的仓钥匙掌握在卫生大组长手里。
我曾经跟着卫生大组长进去仓搬过一次东西,仓在三楼靠楼梯的一间大房间里,东西多得令人发指,毛巾,被褥,被套,水桶,碗面,应有尽有。我顺理成章地拿了一条毛巾。在监狱里,这叫过手油。
晚上,卫生大组长进来后,依旧笑嘻嘻的看看老黄在忙什么,然后将报纸包着的洗衣粉往老黄被子里一塞,顺势在床上坐下来,实际上这个假动作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是他觉得这个动作是必要的程序,每次都要过一遍。所有人中只有老黄根本没有看到,他正按着小凳子趴在那里健身,大组长弯下腰问:“老黄,你看这次中队领导调整有什么说法么?”
“你看有什么说法么?”老黄反问。
大组长咧着嘴笑:“我知道肯定先来向你报告,我这边能有什么门路?!”
老黄说:“卫生大组长的岗位可不是没门路的人可以拿的。”
卫生大组长“嘿嘿”笑了。老黄又做了几组辅助撑,将凳子叠一起,放到一边,站到窗口那边拿着毛巾擦着脸和脖子,大组长跟过去,老黄轻轻地说:“中队长的转任那么久没下来,指导员或许不是普通的调任。谁知道呢?”卫生大组长一愣,一迭声地说:“姜还是老的辣,你说得对的,你说得对的。”说完就匆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