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当队伍中的我经过大门时,无意中往这边瞥了一眼,发现框架四周已经垒上黑乎乎的墙,我走过的这一边看到的是侧墙,没有窗户,虽然这座钢构建筑还没有彻底竣工,但是已经能够看出它和监狱其他建筑的不同,监狱其他的建筑的外墙都是灰白色,长得有点像学校,而它的外墙是黑色的,显得平整、庄严和大气。
那天晚上,那队穿着囚服患着真假感冒的队伍在夜色中往前走,夜色让人提不起精神,胶鞋鞋底摩擦着粗糙的地面,经过的道路两边草丛中的黑蚱蝉、纺织娘听见有队伍过来,也歇上了一歇,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去隔离的,心情一致象度假般的好,他们甚至不想打听去什么地方隔离,跟着走就是了。
每个人的肩膀上扛着被褥或者把被褥抱在胸前,有几个将被褥顶在了头顶,像个顶着大水罐的非洲部落的妇女,整支队伍犹如夜间脱离战场的溃兵。我们走出监舍的区域,往厂房和监舍之间的大门方向走去,我一度以为狱警会把他们带到围墙的那边去,事实上并没有,快到大门花坛的时候,狱警才命令:“左转。”
排头的犯人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狱警率先一步跨过去做了个示范,犯人们随即朝着那座不知名黑乎乎的建筑走去,那幢建筑离犯人们直线大概有两百多米,它离后面监狱建筑也是两三百米,它紧紧地贴在监狱的高墙边,孤零零地兀立在夜色里,显得高大自信,让人心生敬畏。犯人们的脚下,一条两米左右宽的小径穿过绿化带,将外面的大路和那幢建筑联结在一起,小径修出蜿蜒的样子,给人造成一种曲径通幽的好感,这给行进的队伍行进造成了不便。
和高墙内的其他地方不同,小径两边没有安装路灯,或者是本来是有计划的,只是来不及安装,路边只有带引导箭头的地灯,指引着他们往那边去。三排人挤在这样一条小径显得拥挤,我好几次被挤出了路沿,一脚接一脚地踩在潮湿的草地上。
犯人们跌跌撞撞地经过这一段小径,来到这座建筑门口的一小块空地前,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它完整的面目,这是一幢高大的三层建筑,它的每一层楼高,起码都有六米,和监狱任何的建筑所不同的是,它的大门和外面上档次的酒店一样,左右两边各有一扇独立的玻璃门,中间是酒店大堂那种旋转门,习惯了局促压抑的铁门之后,面对着这些玻璃门,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犯人们站在门口的空地上继续等候,门口几盏地灯,散发出的微弱灯光,映照着周围每一位犯人模糊的脸,每一张的脸上都写着呆滞,以及一副听天由命的愚蠢。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狱警掏出电话,在狱警打电话的时候,有人把被褥扔到了地上,一屁股坐上去休息起来,也有人悄悄说起了话,狱警放下电话后,抬头看了看雨棚上的顶灯,然后去两边的墙壁上去摸开关,他摸到几个,啪啪啪地按动了几下,然而周围的灯光并没有反应。大楼内部同样没有开灯,狱警又开始打电话,听上去他有些恼火,在电话里开始大声地发起了牢骚,离他七八米远的我也听到了他的说话。
他想一下,朝犯人们走过来,人群中马上停止了说话,坐在被褥上的犯人迅速站了起来,最前面的几个犯人腰杆挺得笔直,他们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几个犯人由于紧张腰杆绷得笔直,开始反思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狱警看了几个犯人一眼,走过去朝我这边走来,我虽然没有看他,但已经清楚地感觉到狱警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的重量,他走过来,打量了我几眼,命令道:“你出来!站那边。”
我刚想说,我没有说话,我忍住了。听话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到他刚才手指示意的地方,狱警又从另一列队伍中挑出两个人,一位身材敦实、扁脑袋的矮个子,另一位又瘦又高,站在那里象一弯弦月。我们都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刚好做错了什么,狱警背对着我们开始整队,犯人们报数蹲下去,报数完毕,起立后,狱警宣布:“从现在开始,这三位就是你们的组长,希望你们积极履职,其他人必须做到服从。现在你们回到自己的位置。”
毫无征兆的暗夜里,像一道闪电照进我监狱生涯的长空,我猝不及防地被破格提拔为“组长”,他既没有细问我的历史,根本没有了解我的底细,就在这样的夜晚里,凭着自己的直觉让我就当上了“骨干”,我相信,在历史上一定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类似的情况,个体的命运的幸运和苦难没有人知道哪一个先来。
出于谦虚的良好习惯,当惯了组员的我还不能一下子适应自己“组长”的身份时,我边上的扁脑袋已经进入了角色,他象个受宠的孩子般甜蜜地发问:“报告警官,我们的牌牌没有。”
他用手指点点胳膊,他指的是标志身份的黄牌或蓝牌。狱警回答他:“我的任命就是牌牌,牌牌也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你们只管履职就可以。指挥中心那边我会报告,不会说你们私自流动。”
扁脑袋犯人放心了,挺了挺腰杆。狱警对着我们说:“我进去开灯,你们管好自己的小组。”他转身走进大楼的黑暗里,手机微弱的屏光
照亮着他的胸前一小块地方,他摸到了大厅内廊灯的开关,开了灯。有了光亮,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狱警从门口出来,将旋转门的玻璃门用力推到一边,“第一列进来。”
他简洁地命令道。站在这幢大楼内的我才看清楚这是一座没有彻底竣工的展览馆,一楼是一个有着几千平方的展览大厅,楼层比他预想的还要高,大厅的天花板上是一盏巨大无比的向日葵吸顶灯,四周墙壁上的小灯被设计成烧的火炬的模样,大理石的地板没有清洗,地面上是干了的石灰水,踏在地面的鞋子涩得挪不动步子。大厅里唯一的建筑是一座被一张巨大的电镀防潮纸包裹着的严严实实的雕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上楼的旋转楼梯在大厅的里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