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芳看着洁白的屋顶,此时的她已到了弥留之际,儿孙们都守在她身边,满脸的担心。

她想跟他们说,不用伤心难过,人终有一死,她都活到八十多岁了,是时候离开了。

可是脑中明明很清醒,可是想说的话语却说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有精神多了,想着这应该就是大家所说的回光返照。

仿佛看到了惟宝、杨二哥、袁表哥来接她了。

她这一生,想要感谢的人太多太多,要不是这些好心的人,可能在她第一次受难的时候,早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那时候自己二岁的儿子,肚中的骨肉,也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难以存活下去——那自己也就没办法看到这个世界如此大的变化。

吴桂芳想到以前,有些久远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一般。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风华正茂,那时候的自己刚嫁给惟宝三年,身为官太太的她,日子过得十分的惬意。

只不过这一切,都终结在公公被暗杀之后。

……

地处洞庭湖区的南湖县,大地主大豪绅余敬芝被人暗杀后,家庭的一切事务由后妻主持,这后妻倚仗着有两个儿子和娘家的势利,蛮横无理的赶跑了余敬芝的三个小妾。想独霸这万贯家产,对余敬芝前妻的大媳妇也不放过,无事生非的天天谩骂她。

大媳妇吴桂芳本也是千金小姐出生,所学的那些学识与教养让她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娘骂她,她也只是忍着不想生事,可这后娘见她如此,更是得寸进尺,骂的更是厉害,也越加难听,使吴桂芳忍不可忍。她也仗着自己丈夫当师长的身分,干脆毫不示弱的对吵对闹,但是毕竟之前的修养让她厌倦了如此的生

活,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意思,就想着去找自己的丈夫。

下定决心之后,拿着丈夫早一个月晋升为师长的家信,照着信上的地址,带着二岁的儿子余子杨,要马夫赶着她公公遗留下来的马轿,千里寻夫来了。

江南的三月,正是百花争妍,莺啼鸟啭的季节,路边田里的油菜花在阳光照耀下,晃着金灿灿的光芒,花香扑鼻,空气清凉,可这一切都无法激起她的欢乐的情趣,只有那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吃草的牛群,母牛欢乐的叫唤声引来公牛,爬上母牛背上的情景,才叫吴桂芳心中荡漾一种难以磨灭的春意,她只得叫马夫加快速度早到丈夫身边,倾吐心中的苦水。

马夫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矮个子老头,身体健壮。吴桂芳知道他忠厚老实,性格内向,技术纯熟的为她公公赶了二十年的车,才放心出来的。

马夫熟练的把马鞭在空中抽响,马听到号令声继续往前面跑着。

马车在坎坷的道路上颠簸着,路边的树木随着马车的速度,向窗后掠去。吴桂芳二岁的儿子子杨,从小聪明伶俐,说话做事不比五岁的孩子差。马车颠簸的他很不舒服,他伏在母亲的腿上不舒服的问:“妈,有多远?”

“子杨乖,就快找到爸爸了。”她抚摸着孩子的头安慰着。

她和丈夫虽从小就认识,可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就连结婚丈夫都只呆在家一个月就赶忙回部队了,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来只能靠信来往,不曾会面。她知道目前的局势十分紧张,仅仅的一张名单送到县里,上面派人下来抓了不少人,可没过几天,公公却离奇的死在了卧房,而丈夫听到这消息都没回来住持丧事。

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口吐白沫还是

舍命的奔跑着,矮个子马夫并不体惜自己多年的好伙伴,过不了几分钟又把马鞭在空中抽响着。

数日后,他们来到了长江边,公路也宽了,路上车水马龙,满载着一车车荷枪实弹的士兵,东奔西驰,南来北往,把长江南岸搅得尘土飞扬不见天日的。军车通行无阻,但对吴桂芳的马车却严厉的很,层层设卡还时时的要查看证件。进去最后一道关卡时,那戴平顶帽子的岗哨严肃的拦住他们,掀开帘子查看着。只吓得子杨依偎在母亲怀里,她安慰了几句儿子就把他交结马夫,自己也把紧张的心情平缓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丈夫的那封信给哨兵,还在一旁解释自己前来的目的。

那哨兵听了吴桂芳的解释后,再一次掀开轿帘看里面是空的,又看了看车底下,再看看矮个子马夫与那腼腆的小娃儿,才放下了戒备,很有礼貌的敬礼说:“夫人,请稍等!”说完敏捷的跑到岗亭上,拔通了电话。

余惟宝是知名军校学生,上面十分器重少壮派,见余惟宝相貌端正俊逸,性格沉着刚毅而又和蔼可亲,而且有谋略有胆量,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是个威武不屈的好将才,所以前几个月由团长晋升为师长。

他正在指挥士兵搬运树木,加修防护,接到妻子到来的消息,把指挥权交给了副师长,欣喜若狂的驱车来到妻子面前,欢喜的抱着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儿子左亲右吻。

一同和余惟宝前来的一位上尉,把他一家领进了一间临时招待所,又把马夫和马匹安排妥当,这才离去。

余惟宝见那上尉走后,放下儿子,抓住妻子的手小声埋怨说:“桂芳,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来?难道不知道一点音讯嘛!爹死我都无法回家

主持丧事,就证明现在的事情十分危急。现在他们马上就要攻破长江天堑了,服从军令是我们军人的天职,我们只能与长江天堑共存亡,可我死是小事,不能把你和儿子都搭进来啊。你赶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吴桂芳辛辛苦苦的千里寻夫,第一句话不是思念倾诉的话语,却是听到丈夫赶她走。想起这段时间所受的委屈,顿时红了眼眶:“惟宝,我们夫妻三年没有团聚了,我日夜思念着你。而且自从爹死后,后娘想独霸家产,赶走了爹的三位小妾,对我也是排挤的厉害,天天谩骂我们娘俩,我被骂的受不了呢,才带着儿子来寻你,你却要我走……现在是危险,可好歹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真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吧,谁也不牵挂谁。”吴桂芳倒在丈夫的怀里泣不成声,子杨见母亲一哭,也哇哇的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余惟宝听了妻子的述说,又想起惨死的爹,也是强忍着泪意,红了眼。强忍了好一阵,深深将泪给逼回去,这才有些沙哑的道歉:“桂芳,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我虽然位居师座,却没有让你享受军官太太的福,没让子杨享受父爱。只因我住无定所,加上朝不保夕,所以我才没有接你出来。现在不是我赶你走,而是这儿太危险了。上面凭借长江天堑,死守江南,长江防线的军情也就万分紧急了。接到父亲的噩耗我伤心不已,可现在的情况不忍许我回家,我对不起爹,这是我不孝。如果长江天堑守不住,我和爹的两手都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他们绝对容不下我们这样的人。”他有些哽咽:“就只能委屈你带着孩子隐性埋名,等过几年时局发生了

变化,我还会回来的。”

吴桂芳擦着泪,望着丈夫深情的说:“惟宝,我们是夫妻,不必说这样的话,去吧,只求你能活着回来。如果时局稳定下来就赶紧回来,如果不能……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来看望我们娘俩,想着在大陆有你的亲人在盼着你归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他放下儿子,从口袋里拿出五根金光闪闪的金条,递给妻子:“这是我两年的积蓄,你把它藏好,带回家留着慢慢的用。”弯下腰摸着儿子的头叮嘱着:“子杨,你要听妈妈的话,做一个有用的孩子。”

子杨望着陌生的父亲,懂事的“嗯”了一声,伸开双臂抱住父亲的双腿说:“爸爸抱,子杨想爸爸!”

余惟宝听了儿子奶声奶气的话语,一股伤心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哽咽着说:“爸爸也好想你们。”

吴桂芳和丈夫既欢喜又心酸的团聚了两天,就带着孩子,依依不舍的挥泪离别军营。离开不到一个小时,接着就听到两岸炮声轰隆,枪声大作,她催促马夫把马车赶快点,远离这个事非地。

当他们来到南湖县境内时,不想回那个被人谩骂的余家了,她要马夫拐道而行,回了娘家。

娘家虽然没有余家那么大的家产,可也是有着几十个家佣的地主家庭。可还没享几天小姐的福,就遭到了打土豪分田地,娘家的家产也全部没收充公了,爹娘被抓起来斗争游堤,年迈的父亲被翻身农民那气贯长虹的气势吓破了胆,一天夜里上吊自尽了。她和母亲伤心的埋葬了父亲,当地群众也要抓她这出嫁之女游堤时,她知道这已经不是她长住之地了。

可天大地大,她却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何处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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