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第2/5页)
“这……这是什么意思?”杜宇愕然。
“有什么好惊讶的?”穆雪松道,“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经历。我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剩下的日子本来就屈指可数。我之前总觉精力不济,先还以为是因为替你和纪姑娘疗伤,太过劳累。但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怎么休息都恢复不过来。我想,我是不服老也不行了。本来我想将《一飞冲天》的下半部传授给你,好好指点你一阵。可惜我急于求成,适得其反。如今看来,要你在我死前练成是不太可能了。还是得由我来替你解毒拔针。”
他的语气如此淡然,使杜宇不禁有些惊讶,同时又起了一丝淡淡的感伤: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经历。好像一条路,无论沿途的风景是多么的美好,尽头永远是无底的深渊。他不知自己离那深渊还有多远,当他的路快要走完的时候,他能像穆雪松一样释然吗?
也许他现在就很释然了吧?连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向何而去,都已经不想追究。
又或者,这是一种最大的执着——因为知道深渊就在不远处,所以千方百计放慢脚步?
“自古哪儿有不死的人?”他再次听见幻境中那男子的声音,“也没有哪个人死了还能带走什么东西——金银珠宝放进棺材里,不过是变了尘土,娇妻美妾哪怕愿意殉葬,最终也变成一堆白骨,她们对你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自然烟消云散。”
“哈哈,我没想到你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老和尚才说的话!”他听见自己笑道,“既然一切到头来都是空,你何必还要当官?而且当这么大的官?不如出家修行去吧!”
“这你就错了!”幻境中的男子道,“我说的是‘带不走’,但没说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他皱眉。
男子的声音幻化出他的笑容来:“我曾经遇到一个西域的藩邦和尚,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好像在演戏,无论怎样粉墨登场,都有下台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台上的东西一样也带不走,连那身戏袍也要被人剥下来。不过人却可以在戏台上留下痕迹,譬如在戏台后面的墙上题了一首诗,或者画了一副画。这些痕迹就成了后人所唱的戏的一部分。如此,前人虽然死了,却仿佛还继续活下去。”
“哈哈哈哈!”忍不住大笑,“我不信!难道随便几笔涂鸦也会流传百世?”
“这就要看后人怎么想了。”男人笑道,“如果后人觉得这是涂鸦,可能会将墙壁重新粉刷,在上面重新画上他们喜爱的事物,如果后人觉得此乃经典,自然会善加保护——当然,后人也可能是错的,所以听说西域那里好些佛寺的壁画明明已经被人涂了,但到了几十年后,新粉的表层又被铲去,露出原本的图画来——这也许就是天理,总不会因人的喜好而改变。”
“说到底,原来你是想流芳百世呀!”他大笑,“我记得你先前还曾跟我说,连史你都视为粪土,甚至不替令尊报仇。”
“你还记得?”男人微笑,“不错,史的记载算不了什么。千年之后,史是否存留尚是未知之数。但是,炎黄种五谷,兴字,神农尝遍百草,尧制历法,舜设官职,禹治水土——这些是无法磨灭的。百姓庶民哪怕目不识丁,也吃饭,也看病,也晓得节气,岂不就是先贤在这戏台上留下的印记吗?”
此话掷地有声!他不禁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我究竟是应该敬佩你还是应该鄙视你?你说的这些话比四五经还道貌岸然——你如果不是一个手段高明的伪君子,那就是一个当世少有的大丈夫。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看我都要离你远一些。”
“这是为何?”男子奇怪。
“你若是个伪君子,我迟早被你害死。你若是个大丈夫……那么你就是个可怕的敌人!”
“为何非要做敌人不可?”男人望着他。
因为——我们各为其主,他心里道,表面上是,但按照原来的计划,其实应该不是,只是现在王爷怀疑你有异心,若是经查属实,那我们就真的是各为其主的。
这话却不能说出口。他便哈哈一笑,道:“这还不明摆着么?胭脂园的朱砂姑娘,你也倾心于她吧?所以我们是情敌。”
“朱砂?”男子一怔,接着也笑了起来,“就算是吧。朱砂姑娘的确是人间绝色,又弹得一手好琴。有时心绪烦闷,听到她的琴声,郁结便解开了。”
“那是自然。”他听到赞美朱砂的话——哪怕是出自情敌之口,都十分开心,“像朱砂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世所罕有。你要是和我争,我不管你有多大的官,都会对你不客气。”
“是么?”男子笑道,“我记得当日朱砂姑娘在胭脂园把绣球抛给了我,你可没有来抢——是我拱手送给你的。”
这事提起来就让人生气!全怪那一阵风!他不禁脸红起来。
男子摆了摆手:“开个玩笑,不要介怀。我去胭脂园只为风雅,不为风流。绣球若是你的,始终是你的,被风吹了也好,被别人捡到了也罢,最终都会回到你的手上。天下间其他的事情也是如此,贪图别人的东西,总不会成功的。”
怎么忽然又扯到这话题上来了?他皱眉,最后的这句话别有深意,所指为何?我贪图别人的什么东西了吗?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而且,并不是要身份地位金银财宝,只要那个仇人血债血偿!
只要一想到仇恨,他就会热血沸腾。全身每一块肌肉都鼓胀着,力量要喷射出来。因而更清晰地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异物——尖细地两线,似乎滚烫,又似乎冰凉,深深地刺在他的后脑。全身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向异物的位置涌了过去,筋肉有节律地收缩,一点一点地推动。尖锐的痛楚便慢慢移向体表,在那里寻找一个出口。如将要破壳的雏鸟,焦躁地探动着。然后,忽地有了突破,好像一个脓包被挑破了,里面的脓血直射出去。先是痛,然后就有说不出的舒爽。四肢百骸都有一种狂喜的振颤,命令他,一鼓作气,将最后那一丝异物也逼出去。
他无意识地催动体内的力量,按照先前的方式继续和那异物搏斗,一分一毫,似乎就要胜利了。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哇”地一声,跟着颈后一热,身体的力量消失了。他张眼看,穆雪松倒在自己身后,满口鲜血,自己也被他喷了一身的血。
“穆……穆前辈,你怎么了?”杜宇大惊。
“我……我不打紧……”穆雪松艰难地喘息,“你……别理会我……这……这是《一飞冲天》的心法,若是我一时恢复不了,你……你循序渐进,自己修炼……”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秘笈来。
“我……我去给你请大夫!”杜宇匆匆起身,“来人……来人啊!”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并没有端着蜡烛。室内只有一盏油灯,杜宇完全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道是府里随便哪个当值的下人。于是命令道:“快去请大夫来!”
“不必了!”来人冷冷道。走近了些,竟是胡杨。“我不就是大夫吗?”
“师……师父……”杜宇惊愕。
“拿来给我。”胡杨向他伸手。
杜宇呆呆地,手中的秘笈已经被胡杨夺去。
“这就是《一飞冲天》?”胡杨翻了翻,冷笑道,“这就是只有掌门才能拥有的心法?哈哈,穆雪松,孤鹤山庄已经不存在了,你这个掌门还苟活在世上做什么?”
穆雪松的眼睛如死鱼一般突出来,狠狠瞪着胡杨:“梁飞云,你这卑鄙小人——你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
“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胡杨道,“而且我也没有趁人之危——你还不知道吧?你最近功力不济,以为是自己到了寿数?我告诉你,其实你是中了毒。在听松雅苑的时候,我在我徒儿的身上下了毒,只要你运功为他拔针,这毒就会传到你的身上。”
“你——卑鄙!”穆雪松怒斥,又咳出几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