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并不意外,暗暗苦笑:以他天子第一信臣的身份,他应该去护驾才对,而他……不觉一惊:在何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业已持剑挡在众人之前,对于架势,对于警觉,他有种遥远的熟悉。
他擅长发觉细微的破绽。能听声辨位,而目光又犀利如猎鹰。那笑声再次传来时,他听出银铃的脆响。是那个五彩人球在发话。长剑一晃,寒光指明方向。
这回灵恩笑了起来:“张良栋,你死到临头居然还在这里妖言惑众。你如今这个样子,还想对父皇不利么?还是你有什么同党想里应外和呢?”
杜宇晓得这一句多半又是针对自己的,索性转头回避,可却正对上太子妃千言万语欲说还止的目光。
崇化帝沉声责备:“灵恩,你究竟玩什么把戏?这个张良栋到底是何人?”
灵恩收剑上前,禀报道:“这人实际是孩儿抓获的乱党……”
“胡闹!”崇化帝斥道,“既是乱党,何以你先前又说他自愿表演?你把人犯带到朕的宴会上来,就未想过后果么?”
“儿臣是想……”灵恩只说了半截话,突然打住了,走到人球张良栋的身边,狠狠踢了一脚,道:“儿臣其实已叫人把他的手筋脚筋全挑断了,他不过是嘴上图个痛快,使不出什么花样。儿臣先也吩咐要把他的舌头也割掉,或许是办事的人忘了……”
“混帐!”崇化帝怒斥,“即便是乱党,即便是判了死刑,也还是个人,怎么能让你随便当成玩物?”
灵恩低下了头:“儿臣,知错了。这就把他押回牢里去。”说着,收了剑走到前面去吩咐驯象的仆役。
然而,仿佛言语不通的缘故,那仆役不甚明白。灵恩比手划脚了半天,他才终于点了点头,招呼同伴收拾乐器和各种杂耍用物。他用天竺话叽里呱啦地嚷,他的同伴也用天竺话叽里呱啦地答应,似乎是抱怨,是扫兴,杜宇自然听不懂,但不知怎的,看着些人的神情,他总觉得有些不妥。
一种锋利的杀意,再怎么妖娆的异域音乐也不能掩饰。
莫非这个张良栋还有厉害的后着?杜宇不敢懈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五彩人球。而此时,却有另一件斑斓的事物划空飞过。他一惊:暗器!急忙纵身拦截,可挥剑斩落时,才发现不过是个竹篾子编的花球而已——秦楼楚馆的花魁出来抛绣球,多半都是抛的这一种。
朱砂!他的眼前蓦然一黑,好像是看到一个流萤飞舞的七夕之夜,人头攒动的花街柳巷,青楼临大道,无数美人凭栏,纤纤玉手抛下,绣球异彩纷呈,五陵年少,足风流,争先恐后……一切都是蠢蠢的,鼓**着欲望,惟独朱砂没有动,静静站着,直到夜深人静,鸳鸯结对离去,这才浅浅一笑,把绣球脱手抛出——是抛给他的,他知道。本可以凌空跃起,拥入怀中,但他偏偏不,偏偏选择等,大概也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吧。可不料,夜风起了,绣球轻飘飘,倏忽就飞到了他的身后。他歉然,忙回身去拣,不想已被别人拾去。那人的身上有种被压抑得化不开的悲哀,把绣球还给了他。他道谢。看到那人的脸——啊,这……这不就是他自己么?
不禁骇异!
更忽听“哟”的一声呼,转身看时,不知哪里又飞来一只绣球,正朝崇化帝飞了过去,不过有个侍卫眼明手快,一脚将其踢开。结果不偏不倚正打在了敬逸侯的头上。 而旁人还不及问一句“打伤了没”,只听“戛”的一呼,白象抬前蹄而立,长鼻高高甩上半空,接着,直向敬逸侯抽了下来。
四周的人连同侍卫在内,无不惊惶躲闪。敬逸侯则仿佛是被震住了,动也不能动。眼看着象鼻抽将下去,他就要脑浆迸裂而死,唯见白色的身影一闪,太子妃全力冲到进前,双手把他一拉,脱离了险境。
大约用力太猛的缘故,两个人都跌倒在地。而那白象一击不中,跟着又抬起巨蹄踩了下来。侍卫们才也意识到了失职,纷纷拥上前去“保护太子妃”,但对敬逸侯却不理会,任由他被白象追着满场打滚。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条红色的影子闯到了圈里——是朱砂,手持一把短剑,朝白象的巨蹄直刺。
危险!杜宇振臂一扑,推开朱砂,看准白象动势,挺剑刺入象口之中。
白象吃疼,“戛戛”乱鸣,倒不再去追敬逸侯了,只把一颗硕大的头颅左右乱摆,长鼻“啪啪啪”把桌几都掀翻了,而象牙则直朝杜宇身上刺。
杜宇的身手,对这点危险还可应付自如。可是见到才被自己推离险境的朱砂又转回来搀扶敬逸侯,他决不能袖手。抵挡白象,卫护朱砂跟敬逸侯,自保,三者不能兼顾,他不由得忙乱起来。
崇化帝和一众皇亲国戚、武官员已经被撤到了池塘对面,水上只有九曲桥连接,料那白象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得水去。崇化帝在那边怒喝道:“那畜生已经疯了,还不把他就地格杀,保护杜大人?”
士兵都称“得令”,弓弩手也集结而来,可是,一则白象皮糙肉厚不惧箭矢,二则杜宇、朱砂和敬逸侯三人尚在战团之中,放箭难免误伤,弓弩手们利箭在弦却只是观望。如此相持了没多一刻功夫,杜宇已渐渐力气不济。
耳鼓满是轰鸣之声,眼前的景象也全都模糊。仿佛他的敌手不是白象,而是好些手持刀剑的人,身边的人也不是朱砂和敬逸侯,是一个才只十五、六岁的少女,钗环散乱,满面惊惶。他拼命砍杀,两臂酸痛麻木,眼见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自己当头砍下,心知要躲,可腿脚已不听使唤。少女便飞扑上来推开了他。他看到血,从少女的身上喷涌而出。“姐姐!”他叫。少女死死抱住那个行凶的人,对他道:“弟弟,你快走……快走!”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喊。
“不!不!”
白象碗口粗的长鼻冲他兜头抽下。而在他看来,只是一柄杀人的刀。“姐姐……”他喃喃地,可心里反复一个坚决的声音:我要保护姐姐!我要保护姐姐!
他也不记得身边其实是朱砂和敬逸侯了,只全力将两人一推——恰巧他们正退在池塘边,只听“咕咚”“咕咚”两声,朱砂和敬逸侯先后跌落水中,堪堪脱离险境。
杜宇自挺剑挡开象鼻。白象恼羞成怒,嘶叫一声,又用獠牙朝杜宇刺来。
杜宇只得就地一滚,闪开旁边。正这当儿,听得九曲桥那边阵阵惊呼:“太子妃!太子妃殿下,危险!”他用余光一瞥,只见白色的身影正从那弯弯曲曲的桥上朝自己这边跑来,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剑,快到近前时,太子妃把剑脱手抛出:“杜大人,接住,刺它的嘴!”
杜宇不及细想,看那剑飞过来了,白亮如电,还隐隐有些青磷磷的光,他接住,翻手一掷,不偏不倚正钉在白象的口中。
白象先是厉声惨呼,接着忽然浑身抽搐。杜宇还不及惊讶,这庞然大物已经“轰隆”一声躺倒在地。鼻子还最后**着拍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杜宇身上一松劲,眼前发黑,也失去了知觉。
到他醒过来的时候,自然已回到了家中。房里暖洋洋的,有梦甜香的味道。丫鬟小翠靠在桌边打瞌睡。
他撑起身子来,疑心自己又发了一场梦,不过脸颊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伸手摸摸,知道是擦伤,才确信皇宫里一切都是真的。
小翠的头猛一沉,撞到桌子上了,她“哎哟”叫了一声,拿手揉着,也清醒了过来,看到杜宇,急忙问:“老爷,好些了没?是想吃点心呢,还是想吃药?”
“随便吧。”杜宇道,又问:“夫人呢?”
“睡下啦。”小翠回答,“吃了胡太医的药,就犯困,不过说是发一身汗就好了。”
“什么?”杜宇不明白。
小翠“哧”地笑了:“叫老爷给丢进御花园的池塘里,能不着凉么?老爷您的记性呀,真是,奴婢都不知道怎么才好。不过谢天谢地老爷您在紧要关头没把武功给忘记,要不然,这几千斤重的大象,谁能制服得了?”
杜宇苦笑一下,白日的细节变得清晰起来:是啊,那么多的招式,他想也不想就使出来了。那晚在撷芳园也是一样。他似乎大半辈子就在刀光剑影里生活。
小翠还叨叨地讲下去:“宫里人把老爷和夫人送回来的时候,奴婢的魂也吓没了半条。听说是乱党混进了天竺杂耍班子里,要行刺皇上,老爷您舍身救驾。哎哟哟,这帮乱党,可真了不得!”
行刺皇上?杜宇摇摇头,若是白象突然发狂,谈不上刺杀谁;若是训练有素来取人性命,那么这猛兽最先攻击的是敬逸侯——啊,那个彩球,不是打在了敬逸侯的身上么?白象莫非是见彩球而动?如此说来,那彩球最初的确是飞向崇化帝的,只是被侍卫踢到了敬逸侯的身上。那么,这群人果然是来刺杀皇上的?
小翠道:“奴婢就是不明白,乱党不是都叫太子抓得差不多了么?太子又兼任领侍卫内大臣,这宫里禁卫森严得很,奴婢听说,连苍蝇都飞不到皇上跟前儿,今天,怎么太子找来的班子竟混进了乱党呢?”
我又怎么明白?杜宇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