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后宅,是个四合院的格局。
正北五间为正屋,乃是秦禹田的住处。中间厅堂,两侧是房和寝室。穿过正房西侧角门,顿时花香扑鼻。这是一处不大的园子,却分外别致。园子里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株,争奇斗艳。一架秋千,随风摇动。
花园的东西两侧,各有两座跨院。东院住着柳氏,西院住着侯氏。秦家最小的四小姐,随着侯氏住;二小姐秦沐瑶有一座院子,紧邻着侯氏的西院。东院相邻也有一座院子,一直空置着无人居住。
秦禹田不识几个字,偏好附庸风雅。专门请了人,为每座院子题名。柳氏的东院名曰鸣鹂苑;侯氏的西院起名嘉月轩;二小姐的院子叫做采薇阁。至于他自己居住的正房,寝室、房、练功房,无不题字。
秦宵和秦重都已长大,分住前院东西跨院,一曰明璋,一曰漱玉。
这么大一座三进的宅院,在东京城,少说也得五千两白银。凭着秦禹田的俸禄品级,他是住不起的。但是,这里是西北,而且是沙苑监。凭他的官职,花费极少的钱买下这座宅子很正常。自然,也无人饶舌说他逾制。
东院里花树下,柳姨娘换了薄薄的淡紫纱裙,斜倚锦榻,慵懒如猫。几名年少的婢女,轻轻的摇着扇子,驱赶着午时的热气。
柳姨娘出身歌姬,样貌身材自是不错,快四十岁的年纪,依然保养的犹如二十许。纱裙下肌肤莹润,脂光流溢,别有一番成熟妇人的风韵。
“唉。”柳姨娘轻叹一口气,问道,“大郎可曾回来?”
“回娘子的话,大少爷还未曾回来。”
“真是个不省心的。”柳姨娘气恼归气恼,却是没奈何。
忽然,一个小丫鬟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娘子不好了。”话音未落,扑通一声绊倒在地,疼的她哎呦一声痛叫。
“慌张什么?”柳姨娘没好气的斥责。
小丫鬟爬起来,也不敢言语,眼泪汪汪的小声抽泣。
“出了何事?”柳姨娘身边,一个年长的丫鬟问道。
“哦。”小丫鬟疼的忘了,还有大事禀报,忙道,“大门前的人,都走了。”
“走了?”柳姨娘直起了腰,一脸不可能的样子。
“真的,都走了。”小丫鬟重重的点头。
“说清楚点,为何走了,发生了何事?”
“是三少爷。”小丫鬟话一顿,偷偷瞟了柳姨娘一眼。“就刚才,他让福宝在门外贴了一副对子,让那帮读人对对子。”
“结果,谁也对不上,就都走了。”
小丫鬟磕磕绊绊的说着,柳姨娘皱眉一点点听着,费了半天劲,总算弄明白了门外发生的事情。柳姨娘沉默不语,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她不敢相信,秦重竟有这般见识。对付读人的手段,她想都想不到。
一场天大的风波,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平息了?
这要是我的宵儿,那该多好啊。柳姨娘心里的失落,不仅是秦重没死成,也不是他翻雨覆雨的手段,而是秦宵。自己的亲生儿子,要怎样的调教,才能如秦重那样,小小年纪名扬沙苑监,熠熠生辉。
想到秦宵,柳姨娘长长的叹口气,对未来充满迷茫。
秦宵当年早产,自幼体弱多病,是一个离不开汤药的药罐子,十多岁时还是瘦弱如鸡子一般,如此体魄自然无法习武。后来送去读,奈何读也不成,四五经读的秦宵头疼欲裂,每每装病逃避去学堂。
武不成,也不成,让秦禹田失望至极,渐渐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其实,秦禹田和柳姨娘并不知道,秦宵对算账极感兴趣。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算账的天赋,家中的出入流水,他比账房算的还快。
这让账房十分好奇,于是,教授一些简单的乘除捷法,秦宵很快学会。账房加大了难度,先是日用算法,再是田亩比类乘除,最后,竟搬出了九章算术。秦宵仿佛发现了新天地,竟废寝忘食沉浸其中。
再然后,账房教授不了了。而那时,秦宵不过十五岁。
但这件事,是瞒着柳姨娘的。在这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高。处处要强、心比天高的柳姨娘,对儿子有着莫大的期待,指望着将来母凭子贵,一洗半生为妾的委屈。所以,对秦宵来说,读考进士,是唯一的一条路。
每日,秦宵像模像样的去学堂,却不是学习四五经,而是到处搜罗算术籍偷偷的习学。遇到不解难题,就去向账房求教。然而账房所学有限,便推荐了一位相熟的吏,也是秦宵第二位先生,梁正。
这梁正可不是一般人,虽说只是户曹吏,但是,却有很大不同。梁家是大荔县老户,每一代,都有人进入县衙户曹为吏。几辈子操持下来,户曹办的职位,就像长在了他们梁家,谁也拿不走。
这就是梁家的本事,算账之学,家学渊源。田亩丈量、赋税征收,凡有关计算、账目,皆归户曹。这年代纸张昂贵,印刷更贵。所以,籍很少,算术类籍更少的可怜。计算的技巧、学问,若无人指点,根本无法学习。
真正对一门学问,或技艺有研究的人,正是世代靠此吃饭的人家。这门里的道行,可不是读几本、学几个技巧就能掌握,其中的关节、深浅,甚至包括阅历、经验、眼界,若想驾轻就熟,绝非一日之功。
足以成为一个家庭,或家族传续的绝学,而被视为不传之秘。
转眼间,已是宝元二年春天,秦宵度过了十九岁生辰。
两年来,秦宵偷偷跟着梁正习学算术,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但到底,还是被柳姨娘发现了。对于一门心思盼望儿子金榜题名的柳姨娘来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一刻,柳姨娘只觉天塌了一般,彻底的暴怒了。
她对秦宵期望甚深,指望着将来母凭子贵。哪曾想,秦宵竟自甘堕落,学什么算术。算术能进士及第么?做个账房能光宗耀祖么?难道一辈子做个下人?这样的秦宵,绝不是柳姨娘想要的。
柳姨娘发了狠,将秦宵一顿好打,有关算术的籍付之一炬。即便府里账房先生,也让柳姨娘恨得牙痒痒,找个由头撵出了府去。
秦宵被吓着了,他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足足一个月,秦宵才伤愈下床,整个人成了皮包骨,瘦的不成人样。然而最大的变化,却是他的精神似乎出了问题,眼神僵直毫无生气,一坐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柳姨娘看着心疼,劝说秦宵出去散散心。散心的结果,就是买醉。秦宵每日喝的烂醉如泥,深夜被小厮扛回来,第二天照旧。这样的日子足有数月,甚至柳姨娘都没了心劲,准备妥协的时候,秦宵正常了。
直这一日,秦宵不再酗酒,每日准时去院读。
柳姨娘很纳闷儿,就唤了小厮来问话,总算弄明白了原因。
原来,秦宵去了青楼,结识了一名花魁。两人一见投缘,竟劝说秦宵莫要辜负大好年华,好男儿当有一番作为,才不枉人世走一回。虽说儿子逛青楼,让柳姨娘心里不痛快,但是能振作起来读,她也认了。
然而,事情的原貌,并非如此。
秦宵一直泡在青楼没错,却无缘花魁一面。即便是大荔县,花魁的价格也是不菲,仅是打茶围,也得十两银子。除非盖世的才华,诗词打动人心,莫说十两白银,倒贴百两,满城花魁都会趋之若鹜。
那一日,秦宵饮多了酒,竟与人起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