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春分日。
仲春之月日夜分,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半也,故名春分。
昨夜风平浪静,贫寒少年楚元宵在蓬英河流经小镇的某处僻静地放走了自己的那只龙灯,目送它顺流而行,进入镇南红枫林,消失不见。
今早起来出门时,碰巧遇上一伙人出镇东行,正是那从东石矶洲而来的云林宗仙家,还有那个名叫韩元赋的少年,这三人今日自小镇起程回返石矶洲,而那位几天前曾问拳侯君臣的十境武圣韩夔则并不在此列,准确来说是那日蒋武圣化虹飞离小镇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跟在他们这一行三人身后的,则是韩家少年郎的那一对爱子心切的父母,黝黑汉子韩夔,女掌柜柳玉卿,这二人倒并不是要离开盐官镇的,他们还会在小镇中继续生活,所以此刻其实只是送行,只不过一想到自家儿子此去山海远隔,还要跟着云林宗一起封山,而他们夫妇在小镇关门之后还会不会记得儿子去了外乡也在两可,说不好一家人今日一别就是无缘再见,所以这对夫妇此时的心情都不太美妙,顾盼生姿风韵犹存的柳掌柜泪眼婆娑,在她一旁偕行的中年汉子也有些眼圈泛红。
按照柳掌柜最开始的想法,既然要将食铺的一半家底挂到云海间里,记在那个姓楚的少年名下,还不如直接将整个食铺全都押给云海间的范老掌柜,拿一半的资财跟随云林宗二人一起离开小镇,一路同去石矶洲,哪怕到时候进不了那云林宗的山门,他们夫妇也可以在山门附近的人烟聚集处重新开铺子做买卖,那样就算见不到儿子的面,也好歹能离得近一些,只是不知为何,她家那个多年来一贯不怎么发表意见的丈夫韩夔,竟然坚决不赞同这个提议,并且她那将要远行的儿子韩元赋也不同意,所以后面这几日一家三口的气氛都不太融洽。
柳掌柜拗不过父子二人,就不太愿意给丈夫好脸色,本想连儿子也不搭理,但一想到他将要出远门,就又有些舍不得,三人之间别别扭扭了多日,最后还是改不掉这父子二人坚决异常的决定,于是就只能在今日含着满满两眼泪水,依依不舍送别宝贝儿子离开。
正巧当此将要走出小镇的时候,遇上那个开门出来的贫寒少年,柳掌柜一瞬间脸色变得难看阴沉至极,似乎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看那个少年,反倒是跟在那面无表情的云林宗两位仙家身后的一对父子,都对楚元宵的出现有些不一样的反应。
中年汉子看着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出行少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而那个将要远游的韩姓少年郎则是更进一步,不光朝那同龄人点了点头不说,脸上竟还有一抹笑意,笑容和煦仿若故友,不见丝毫的不虞和怨怪,甚至还能看出来些丝丝缕缕的歉意。
站在自家院门口的贫寒少年看着这对父子,内心有些触动,其实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觉得,因为某些变故龃龉,他与这一家之间可能就会像那位柳掌柜表现出来的一样,互生怨怼,视而不见,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正常事,却没料到这对父子今日竟是这么个表现,有些古怪,又好像…也不是很古怪。
不过,虽然有这些变故,但双方到底是做不到真正的和和气气,所以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楚元霄看着一行五人出镇东去,一转头就瞧见对面那个邋遢汉子斜靠在茅屋门框边,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五个人的背影,表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
似乎是感觉到了少年的视线,侯君臣转头看了眼少年,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近前时,邋遢汉子才开口笑道:“以前没觉得,我现在突然发现,这个韩夔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楚元宵回想了一下刚才几人经过时,那个黝黑汉子朝他点了点头的那个眼神动作,再往前还有他莫名其妙被抢了水韵那一夜,那个最开始一直沉默寡言的汉子在最后说出的那几段话,少年就莫名觉得这个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汉子,其实比那位能说会道的柳掌柜,更像是个聪明人。
侯君臣似乎是一眼就能看到少年的所思所想,笑道:“你想到的那些事实际上都是小事,他最有意思的地方,其实是拦住了那柳玉卿,没有让她卖掉铺子,然后他们夫妇俩跟着韩元赋一起离开…这个人真正的面貌,一直都跟你们眼中所看到的那个韩夔不一样,甚至跟柳玉卿看到的那个韩夔也不一样,他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只是鲜为人知而已。”
意有所指,模棱两可。
经过了前面这些天,少年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些脑门上明晃晃刻着“高人”二字的家伙们,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只给个引子却从不将话说透的这种表达方式,眼见这老猴子又是不欲多说的尿性,他也就懒得问,很多事,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看着便是。
二人之间话题聊完之后,都微微了一会儿,随后侯君臣转头看了眼五方亭那边的方向,压低声音朝着少年提醒道:“看样子今天应该会不大太平,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你,你最好是提前做一做准备,免得到时候被人打一个措手不及,再吓出个魂不附体六神无主,让旁人要摆平事情不说,还得给你招魂就不太妙了。”
——
盐官镇西二十里,凉州城。
最近这州城之中其实也来了不少人,这其中又有很多人是直接穿过了那座盐官镇来的城中,所以这座原本只算热闹尚可的凉州边城,自打年后开始,就在往日的基础上更加热闹了许多。
城内人群络绎,摩肩接踵,多是四处闲逛的外乡人,好像不是奔着那座开门谈买卖的小镇来的,又好像也并非一定不是。
城内大街小巷纵横交错,门门道道四通八达,开年之后的这一个月里,不管是开门做生意的商家店面,还是只能在街头摆摊叫卖的小商贩们,不管做买卖的本事如何,基本上全都赚到了比平时更多的铜板碎银子。
今日日上三竿,巳时刚过,城门早已开了许久,大街上已经是热闹非常了许久之后,城中最大最高的那座酒楼大门里,走出来一个长相俊俏、打扮精致的年轻人,肤白貌美,难辨雌雄。
此人白衣白靴,那一身云纹镶边的锦缎白袍,上面还有同样以雪白蚕丝绣线勾勒出的一幅完整山水风景纹样,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矜贵典雅,浑然出世,走路时脚步轻缓不急不徐,旁人若仔细观察还会惊奇地发现,他每一步之间的步幅长度竟然出奇的一致,多一寸太长,少一寸太短。
除此之外,这白衣人手中还提着一柄已经摊开的折扇,平举起来遮在额前,用以遮挡天光暴晒,唯独有些奇特的地方在于,那柄折扇的扇面竟然是纯黑色,没有任何杂色点缀,就连扇骨都是黑的,这样一柄光看颜色就显得厚重的折扇,放在这样一个一身白袍,肤色比那锦袍更白的翩翩佳人手中,突兀且扎眼。
因为此人过于貌美,又实在让人分不清雌雄,说他是男子吧,那一张堪称无瑕的脸庞又实在貌美,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流转,顾盼生姿,可若说她是女子,那挺拔高挑的身量,以及喉间突起的喉结,又绝不像是女子该有,故而如此人间绝色现身街头,就让过往路人无论男女全如被勾走了魂一般,乃至他都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却依旧能留下身后那长长一路的旁观路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不得回神。
一把充当了阳伞的黑色折扇遮挡了大半日光,让这白衣青年有一多半俊颜都被遮盖在阴影之下,似乎是早就对自己一路走来会有此场景习以为常,他就只是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笑意,也不在意旁人打量探究的目光,自顾自从酒楼出门,脚步缓缓往城东那边城墙下的那座高大深长的城门洞走去,一路上无论多少人垂涎欲滴,却没有一人敢擅自上前搭话,彷佛面对此等只应天上有的绝色,人人自惭形秽,羞于见人。
东城门处,一群刀枪齐备着甲兜鍪,全副武装的凉州边军,分作两列站在城门两侧,仔细盘查着过往路人的身份牒以及随身行李,确认无误之后才会让开城门放行通过。
那位掌管凉州东门卫戍的领军校尉,此时就站在来来往往人群外不远处,当看见那个由远及近的白衣年轻人时,也忍不住微微有些讶异,但他到底是军中将士,又是修行中人,所以并不像普通百姓一样会如何的失态,只是着人照常盘查完毕之后便放了行。
待那白衣人走远,校尉手下一个百夫长偷偷摸摸靠近前来,低声好奇道:“将军,您说这人是男是女?咋瞧着怪怪的?”
那校尉眯眼看着那已经出城东去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那百夫长都以为自家校尉大人可能不会再回答自己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才侧头看了眼自己身旁同样盯着那个身影的麾下袍泽,毫不犹豫一巴掌就拍在他军盔上,震得那百夫长头顶的盔缨一阵摇晃,随后也不管那汉子被他拍得头晕眼花,直接张口骂道:“人家是男是女关你屁事!当兵吃粮,上阵打仗,这才闲了几天你就管这么宽?缺练了是吧?要不要老子送你去斥候营蹲个几天?”
城门口一众甲士原本都竖着耳朵想听听自家校尉怎么个说法,结果迎面就是这一声暴吼,一个个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分神,赶忙各忙各的去了。
都是上过战场的边军将士,没有人是身上不背几条人命的,说他们怕死倒也不怎么至于,但是虽说近些年边地一直没有战事,可那斥候营依旧不是一般人能呆的地方,但凡进了斥候营的,说不准哪天出去一趟就回不来了是家常事,能不去就最好还是不去了。
……
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的白衣年轻人耳力极好,隔得老远依旧能清晰地听到了城门口那边前后两句对话,但他对此并不见生气,还出奇地勾了勾唇角,心情很好,一脸笑意。
抬眼望了望二十里外那座高近千丈的山崖石,以及更远一些的那座高耸入云的挺拔剑山,又抬头从摊开折扇的边缘望了望头顶那轮越升越高的太阳,白衣人唇角笑意更盛,低声喃喃道:“很快,这天就要黑了呢!”
脚下步履长短有度,若无意外,他走近那座山崖石前的最后一步,就正是这一轮高照的艳阳日落西山的那一刻!
……
匆匆一日风烟尽,春山日落渐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