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穿掠四周峰峦林壑,促遽传响低沉兽嗥与尖利啼啸,成群的鸟雀窜上天乱飞,密密匝匝连成一片遮云盖日的氍毹,深林中隐隐有奔腾之音,使脚下的山地微微颤动。 青骢马焦躁踏步,打着响鼻仰天嘶鸣,溪水中的锐奴弃掉刚逮获的鱼,紧盯西南方向的茂林低吼不绝,兽瞳泛起凶狠戾气。 下一刻纷杂嗥叫俱寂,吐纳间潆洄的凉意混合草木清香一寸寸渗进骨髓缝中,由内而外滋生出一种惴惴难安之感。 紫瑜第一反应认为发生了地动,飞快吐掉狗尾草穿好鞋袜,站直身时心口有些憋闷,脑袋一晕,眼前黑了黑,耳畔像有万只苍蝇聚拢嗡鸣,幸亏眼疾手快抓住磐石才没栽进溪流。 余光瞟到锐奴撒爪疾奔入林,眉头一拧,她抬指抵着唇吹响召它归来的嘹亮唿哨,接连吹四五回它却恍若未闻,反而愈奔愈快,直至渺小的影子消失于荫翳林间。 紫瑜端凝的神色中添上了几许疑惑,动物感知素来灵敏明知危险降临,断无冒险不逃之理,除非—— 她当即抽出一支羽箭握在掌心,循着它奔的方向跨马急驰,约莫追出八里地,终在一处潮湿低洼的浓树密荫之下寻见围一个圆坑凶狠低吼的锐奴。 奇哉,曾几何时它只有正面迎上熊狼虎豹,方是此般悍勇凶煞状,那坑中莫不成真困了个劳什子猛兽? 紫瑜精神一震,捺不住好奇下了马,寻思着倘使坑里的东西若合衬她心意,便剥取皮毛骨骼带回府留作纪念。 这厢步子本走得稳稳当当却不晓得踩到什么玩意儿,险些跌了一跤,幸亏及时拽住辔头才没摔个狗吃屎。 “劳什子不长眼的玩意儿绊爷。” 她低低咒骂,俯腰扒开蒿草,瞅清楚硌得她脚底生疼的硬物,深深皱起眉,竟是入山打猎的猎户设陷阱惯用的糙绳和锈迹斑斑的铁夹。 她放轻脚步挪往旁侧的坑,眼风一掠,登时眼睛瞠得溜圆,噎住好半晌,郁气拧成针尖戳顶着肺,乜向龇牙狂嚎的锐奴,铁青着脸色,大声痛斥:“对着比自个儿弱小的动物凶吼狠嚎,真是没出息的货色。” 锐奴不理睬她,仍旧拼命低吼,两眼冒出瘆人的寒光。 此坑约有四米深,长满青苔与交纵的矮丛,明显是荒废的陷阱,坑底角落的杂草上卧着只黄白相间的小狸奴,不知是死是活,瞅着通身皮毛水亮干净,脖颈拴了根拇指粗红绳,估摸是哪家携的爱宠走失,误堕废弃陷阱。 她平息火气,足尖点树,翩然跃进深坑,展臂捞起狸奴探了探鼻息,蓦然松了口气:“命还挺大。” 居然尚留有一息,能救上一救。 凌空纵身虚虚轻踏,眨眼间人已重新踅回马侧。 “嗷吼——” 锐奴虎视眈眈阻至她跟前,耸立簇毛,伏低身子,肌肉轮廓紧绷,龇着尖牙狂吼,俨然将狸奴视作仇敌。 “不准凶!”紫瑜怒斥,扬袖裹住小狸奴,袖底的手偷偷捏了捏它粉红的小肉垫,心口窝酥化大半。 纵是性格像儿郎般大大咧咧粗糙惯了,但她毕竟是女儿家抵抗不住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打心底里喜欢软软乎乎的狸奴,正是同情喜爱泛滥之际深怕锐奴伤及小家伙,皱眉警告:“你要敢欺负它,肥兔子就甭想要!” 恰值此刻,狸奴颈项的红绳微微闪烁。 锐奴双目一缩,怵然跪伏,蔫头蔫脑地怏怏呜咽一声,乖乖窜上马背厚垫,安分蹲坐。 端详突变乖顺的锐奴,紫瑜紧蹙的眉头渐松,“看在你知错就改的份儿上,肥兔照旧有。”抑不住眉梢挂的浓浓喜色,她美滋滋搓了搓狸奴胖嘟嘟的脸,“跟我回府罢。” 小狸奴眼皮轻颤了颤,欲睁目的霎那,红绳隐约闪烁几下…… 一切重归平静。 秉持好人做底送佛送到西的准则,紫瑜请人替狸奴诊治完,摩挲着它颈上那条掺缕金红绳,特遣人往城中大户挨家问询有否于林中丢失爱宠云云。 寻访过洛阳城泰半人家都杳无音讯,索性在几处繁华坊市的布告栏张贴了告示,盼日后主人能觅来,至于狸奴暂且养在自己身侧,闲暇恰可玩耍解闷子。 使女春雨、秋雪乍闻,吓得脸儿雪白,连连噙泪摇首,拼死劝阻:“娘子切不可养,您细想以往饲养的宠物,哪一只不是落了个魂归西天的结局。” 二人斟酌着语句,絮絮道:“娘子三思,若何樊郎君碰见了它,恐会令狸奴绝命!”泪光闪闪的将紫瑜凝望,希冀她打消念头莫让猫魂往奈何。 何樊! 这个名字如一记惊雷使紫瑜剧烈一震,神色惊惧,眼冒泪花,心尖颤抖不休,追忆幼年常常泪洒满襟的缘由,大都是拜他所赐。

他遛了她的爱犬一回,狗儿当即触柱而亡…… 他摸了她的爱兔一下,兔儿转瞬吐血而亡…… 他瞪了她的爱鸟一眼,鸟儿须臾噎食而亡…… 无论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下跑的,没一个逃得过碰见何樊便早夭的凄凉结局,饲养的宠物接连死掉,大大验证了何樊是天生一副专克小动物的命,故而她不敢再养宠物。 并且,何樊还成功荣登了洛阳城家有爱宠者心尖第一发怵人的位置。 自打见识过他能使注视过的动物轻则发疯重则毙命的场景,家有爱宠者纷纷退避三舍,每日对佛龛烧上三炷高香祈盼携宠物出门遛弯,莫要碰见他。 假使真不幸碰上了,事后也要去寺里请高僧念一通经。 有弊端,自然有利端。 平常狩猎与何樊同去,猎物通常乖乖任由宰割。 有回胡屠户邀何樊去猪场,请他把几头壮实难宰的猪弄死,事毕宴请顿馔食以作酬谢,事实证明这一切并非毫无裨益。 稍作叹息,紫瑜觉得让狸奴避开何樊便不会出岔子,况且锐奴偶尔碰见何樊不也一直安然无恙,事情没那么玄乎,遂安慰她们:“阿樊不会那么丧心病狂,你们平素盯紧狸奴就行。” 她感觉自己底气发虚,招来两人不信任的目光,拍着胸脯义正言辞地起誓:“爷绝不会让狸奴有闪失!” “哎,秋雪咱们去为狸奴准备后事罢。” “埋竹林好还是树林好?” “……”太泼爷冷水了罢。 唉,泼冷水归泼冷水,接踵而至的起名难题,才真真忧人。 旺财?来福? 太难听—— 恰是愁眉苦思之际,她偶然瞥见蜷缩成团的小狸奴,圆圆滚滚的像一颗被咬开的五仁馅元宵,露出甜糯香软的璨金馅料。 下意识咂咂嘴,元宵? “哎呀呀,快瞧!它打呼噜呢。” “小模样可真讨喜!” 好烦啊,是哪只小崽子嘁嘁喳喳搅扰他的清梦? 当展灼华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自混沌中觅回一丝清醒,皱着眉打出长长的哈欠,耷拉着昏沉沉的脑袋瓜子,拉长四肢抻了抻懒腰,迷迷糊糊间眼皮子撩开丝缝,欲瞧瞧是哪几只欠收拾的小崽子撒野,不让自个儿美梦圆满。 初初瞥见幢幢人影,惺忪的碧眸微微茫然,愣怔一瞬后溢满讶异之色,几乎是骇得神魂飞天,挨个人数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共十五个! 一觉转醒,怎来了这么多女人,莫不成是二长老钻了他疗伤的空子强自送来? “呀,元宵醒哩!” “元宵饿不饿?” “用不用喂元宵些水?” 赭古居全体使女见证狸奴醒来,流露出呆怔憨态,心尖子酥柔成一汪水,一个赛一个激动,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全然忘记它不是个人。 元宵? 诸女围簇着自己唤元宵,展灼华难得陷入纳罕当中,一度以为自身是不是因睡得太久变成一颗元宵。 垂头瞅瞅短粗的四肢和矮胖的身材,怕尤是身在梦中不自知,先是咬了咬牙,再狠了狠心,照着自己个儿引以为傲的英俊面庞重重抽了一爪子。 ‘啪’ 打歪脸,他品尝到**辣的痛楚以及舌尖磕上牙齿酸麻且难以言喻的疼,瞪大一双泪眼,认清了这并非是梦而是血淋淋的事实后,惨兮兮地举爪揉脸,暗自哀叹一声。 这下子舌头上定少不得起血泡,吃不下食物了。 他咬牙硬扛下这份痛,盛满乌漆墨黑浆糊的灵台依旧没能拨开云雾见曙光。 这群害他自虐的女人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某紫衣使女上手捏它耳朵,一脸陶醉,“元宵好可爱呀。” 他悚然后退,瞠大莹莹发亮的圆眼,后颈毛发微炸,爪子渗出细汗,皮毛下的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吓人,怀揣长至两千三百岁生平第一次被人调戏的惊且懵的复杂心绪,埋下老脸,悲愤地想找地缝钻。 不知羞的愚蠢凡人,竟对吾动手动脚,太放肆!还不速速把手从吾耳尖挪走! 还有汝,休碰吾尾! 避开初一没避过十五的展灼华,甫甩落尾巴上的贼手,没喘匀气息,孰料迎面又撞上一条味道独特,炸得金黄的咸鱼干,嘴里头被塞进半截,剩下的半截叼在口外。 顿时气怒不已,踩着步子急退,前爪扒着嗓子眼吐舌头干呕。 拿走,吾不吃恶心的臭鱼干

! 看着源源不断围上来的人,它炸着毛左躲右闪,碧瞳紧凝,深弓背脊做出戒备防御状态,恨不能疯狂呐喊,告诉众女它不是好欺负的人,亦想问问这群对它又摸又捋又搂又抱的女子究竟因何频频冒犯? 天地可鉴,它可是洁身自好不拈花惹草的老实神仙。 “乖元宵。” 展灼华嫌恶皱眉。 快滚开!吾不叫元宵。 “元宵过来,让我亲一口。” 展灼华愠恼不平。 不知羞!只有吾未来的夫人才可以亲! 这是个劳什子地方,为何没一个男人? 他独自面对众女疯狂的调戏触摸,震惊过后实是心力交瘁,几近崩溃,化作如此丑陋的狸奴,居然会有人喜爱,凡人的审美观简直太奇葩。 绿衣使女不解,“元宵狂乱颠晃?莫非是被虱子咬得难受?” 闻言,他气咻咻剜了使女一眼,汝……汝才有虱子,吾每日必沐浴一回,极爱洁净岂会邋里邋遢,愚蠢的凡人真是够了! 褐衣使女花容失色,“狸奴是癫痫发作,大家快远离,我家养的狸奴发癫痫时便是此状。” 狸奴? 展灼华的火气直达嗓子眼临近顶点,浑身的毛也炸得更厉害,圆瞳中凝聚着一股焦躁,凶狠地朝众人龇牙,喉咙口滚出愤懑的低吼,暗啐她们肉眼凡胎不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 天地间仅余八脉上古神兽,麒麟族贵为八脉之一,昔年立下无数功绩,自上古至今广受五界尊奉,何其威风何其尊贵! 怎会是那等只懂撒欢儿讨人欢心的傻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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